“我昨晚就在了。”顾秋昙看了他一阵,轻轻道,“怎么?不欢迎我了?”
艾伦一愣,昨晚高烧时模糊的记忆涌上来,又想起那时抓着他的手坐在他床边的人——原来不是他烧迷糊以后的一场梦吗?
他脸颊本已经不像高烧时那样红,这时候却又涌上血色。顾秋昙抬手搭了一下他的额头,眉头不自觉地皱起:“还烧着……”
一声敲门的轻响打断了他们的话,苍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起床了吗?”
艾伦手忙脚乱地一撑床,还残留的余热仍旧烧得他脑子晕晕乎乎,手上一软反而一骨碌滚到顾秋昙怀里,雪白脸颊上浮现出恼羞成怒的红晕。
顾秋昙轻推了他一下,没多用力,倒更像是嬉闹一样的力度。
艾伦却没再动了,趴在他怀里,蔫蔫道:“等会儿再去开门吧。”
顾秋昙递来一个疑问的眼神,轻拍艾伦的背脊:“怎么了?”
“让我趴一会儿。”艾伦的声音难得带上了点无力,隐隐有点撒娇的味道。
顾秋昙自然地把他环到怀里,小声道:“那再睡一会儿?”
但手机的铃声让这个提议变成了一种不可能。门外的老人似乎意识到敲门不会得到回应,索性换了种联系方式。
艾伦懒懒地抬眼示意顾秋昙把手机递过来,那双碧蓝色的眼睛疲倦地半闭着,长而卷的睫毛轻颤:“是我教练的电话?”
“不知道,或许是。”顾秋昙摸过放在床头的手机,秉持着非礼勿视的态度径直交给了艾伦。
艾伦几乎要气笑了。他正发着烧——低烧并不比高烧好过,反倒更磨人——哪有力气能拿稳手机?
他的呼吸声又轻又浅,没有昨晚那样急促,但仍旧不那么正常。手上使不上劲,艾伦只能就着顾秋昙的手去看来电提示:“是他,接吧。”
他强迫自己撑起身体,嗔怪般瞧了顾秋昙一眼,哼道:“或者你现在去给他开门。”
疾病反而让艾伦显出一种平日罕见的生动,像人偶被注入了灵魂,又像是面具之下的真实在无意中展露了冰山一角。
顾秋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松开搂着艾伦的手,一手挂断来电:“你再躺会儿。”
艾伦听话地从顾秋昙身上滚了下去。他给艾伦掖好被子,轻盈无声地踩到地面上,趿着拖鞋到门口拉开旅馆沉重的大门。
阿列克谢看到他时一怔,一张脸绷得格外严肃,但也没想着往里瞧上一眼:“我以为您已经回去了?”
“没呢。”顾秋昙同样保持着严肃的神情答道,“艾伦还有点低烧,您要不进去看看他?”
“辛苦了。”阿列克谢看他一眼,“您……”
“我要回去和我教练见一面,下午就要比赛了——”顾秋昙话说到一半,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后颈冒起薄薄的鸡皮,一卡一卡地转过头看到不知何时走到他背后的艾伦。
那张秀美的脸半掩在阴影里,半闭半睁的蓝眼睛蒙着一层水膜。轻缓的气流吐在顾秋昙颈后,像有条蛇在舔他。
顾秋昙看着他,半晌才吐出一口气,半真半假又无可奈何地抱怨道:“好啦,艾伦,你还病着呢……还打算再躺会儿吗?”
“不。”艾伦干脆道,顾秋昙这才注意到艾伦脸上似乎有着水痕,晶莹的水珠顺着他脸颊的弧度滚到下巴,然后坠下。
顾秋昙只觉得自己腰上多了一道环抱的力度,低头看见艾伦交扣在他腰前的手。那双手白皙修长,乍一看显得格外矜贵,几乎看不出那是一双握过枪的手。
带着低烧的温暖脸颊贴到他颈侧,顾秋昙听到艾伦小声道,带着撒娇般的哼唧声:“能不能不走……”
顾秋昙心里一软。
可他必须离开了。他已经看到了顾清砚。
他心一横拉开了艾伦揽着他腰的手,轻轻道:“我们下午赛场见,你要好好休息,生病的时候比赛很容易受伤。”
他没有劝艾伦不要那么拼。
他知道没有人能劝得动艾伦。
下午他不出意外在热身室里看到了艾伦。艾伦额上还绑着一个冰袋,脸颊红扑扑的。
顾秋昙想,这好像是艾伦登上赛场以来第一次完全没有化妆。不过艾伦的状态也容不得他再上妆了。
这件事在六分钟练习时被那些冰迷们发现了——那时候艾伦已经把冰袋从额头上拿了下来,然而持续的低热仍旧把他的脸颊蒸出异常的通红。
顾秋昙的目光仍旧控制不住地落到艾伦身上,蹬冰压步的同时也在关注着艾伦的动作。
他试着跳了一个3Lz,起跳的时候错刃了。可还没等他再做一个跳跃纠正,观众席上传来惊呼声。
他心下一突,倏地转过头去。
艾伦跌在冰上,手无力地撑着冰面,挣扎着在站起来。
外界的声音如潮水般褪去,只留下艾伦那双眼睛仍旧有着色彩。那一抹烧着顾秋昙的眼睛的执着像倒卷上岸的海潮,几乎把他淹没。
那一刻他指尖几乎麻木,控制不住地颤抖。
木僵挟着久违的驳杂混乱的情绪一起涌上来,以至于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到底在那个位置上呆站了多久。
他在另一阵掌声中回过神,看见艾伦跳了个很漂亮的3Lo。他恍然,意识到这不是他悲剧人生的复刻。
艾伦轻盈地落到他身边,顾秋昙却不敢久留。
艾伦从来不在意那些无用的舆论。他十二岁就能在树大根深的家族里得到广泛认同,靠的从来不是他人言语。
但顾秋昙显然在乎。他哑然失笑,看见顾秋昙拉开了和他之间的距离,一个飘逸的3A+3T,仿佛他真的长出了翅膀。
顾秋昙落冰后回头看了一眼艾伦,眼里的担忧犹如实质,浓稠到艾伦甚至一点点收敛了笑意。
他低下头,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当然知道顾秋昙的不安从何而来。那来自另一段人生的经历在顾秋昙身上烙下了无法抹去的痕迹。
可他也明白,想要抹掉那些伤痛,让顾秋昙一身轻松地享受在冰场上驰骋,绝不是他短暂的陪伴和辅助能够做到的。
顾秋昙得自己从那片阴影里走出来。
顾秋昙自己也心知肚明,牟足了劲在冰场上跳了一个又一个3Lz,他错刃的次数并不很多。但顾秋昙的状态显然会被那些失误影响到。
在又一次失误后顾秋昙一蹬冰滑到了冰场边缘,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眼皮耷拉着,艾伦甚至能感觉到那疲惫跨越了大半个冰场。
森田柘也却有意无意地在艾伦面前晃。这位日本选手从他面前起跳的3A跳得很高,可落冰时却摔得像个滚地葫芦。
艾伦平静地扫了他一眼,移开视线。
奇怪的人,没必要为他影响自己的练习。
顾秋昙注意到艾伦的眉头不自觉地蹙起,抿紧了唇。他并非没有在病中上过赛场,持续低烧会导致肌肉酸痛,对花滑运动员的影响巨大。
艾伦擅长的更偏向点冰跳,而点冰跳对腿部力量的要求会更高。可肌肉酸痛时的发力会出现差错,大大提升了在跳跃时受伤的可能。
顾秋昙嘴唇轻轻动了动。
他想劝艾伦还有机会,还有一次世青赛。可他开不了口。
他没有立场去劝说,留在赛场上是艾伦自己的意愿。他应该,也必须尊重他。
漫长又短暂的六分钟终于在煎熬中过去了。冰场上只留下在短节目时排名第六的选手,那是个俄罗斯人。
顾秋昙昨晚在艾伦房间里看到过他。直到此刻他才第一次知道了他的名字。
“Representing Russia,Mikhail Lebedev。”
米哈伊尔。他前生从未注意过的一个名字。
顾秋昙甚至想不起来他为什么会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
米哈伊尔滑得非常好,无论是滑行还是滑表都足够出色。他看见艾伦在节目结束时在为他鼓掌。
唯一的问题是,他没有3A。
能够进入最后一组的选手几乎都是五种三周全,有2A的选手。米哈伊尔和艾伦并不是一个教练的学生,甚至并不在一个冰场训练,可那天他也在艾伦的房间里为艾伦鞍前马后端茶倒水。
虽然艾伦那时候已经烧得迷迷糊糊,一口都没有喝就是了。
在这位年轻男单下场时顾秋昙注意到他向艾伦望去了满含担忧的一眼——
他的自由滑总分是135.08分。不算很有竞争力的一个分数。顾秋昙就着顾清砚递来的水杯喝了一口水,等待着下一个选手的节目开始,眼角的余光瞥到艾伦轻按着额头,看起来很难受。
可顾秋昙已没有时间再去和艾伦谈论这些了。他要去候场了。
另外两位选手一位是加拿大籍的奥维斯,另一位是伊力亚斯,都是他熟悉的面孔。他们的发挥也一向非常稳定——稳定地落后于艾伦.弗朗斯和森田柘也,但比米哈伊尔要高一些。
顾秋昙只匆匆看了一眼他们的总分,掀开披在自己身上的外套,一蹬冰滑到赛场中央——
“Representing China,Qiutan G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