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再轻易开口说话，车子一路安静地抵达目的地。
第三次来，苏绾墨稍微熟稔了些，洗手准备材料，许然宁从卧室里出来，换上了浅灰色的家居服，但是身上散发的那股低压氛围仍然存在，她坐在岛台旁沉默地喝水，快速翻阅着手机里的信息。
苏绾墨动作很快，一口气端来了两排水。许然宁一一品尝，简洁评价，高效地说完所有感觉。
苏绾墨速记下来，一口气完成苦和咸的两种测试。
最后一种鲜味实在太复杂，她倾向于用具体的食材来做实验，不过今天时间有限，她更想用实践确定一下这前四种味道是否可以良好融合，毕竟复合味型也可能影响许然宁的味觉判断。
先做一个最简单吧。
见苏绾墨开始打蛋，许然宁问她要做什么。
“晚饭呀，一是为了实验一下这些数据有没有可能相互冲突，二是您不是还没吃晚饭嘛。”
许然宁紧绷的脸有了缓和的迹象，苏绾墨又盈盈地冲她一笑，她镇静下来，取下手表放在台上，起身来到苏绾墨身边。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没有没有，这个很简单的，您去坐好就行啦。”
“私底下不需要用您来称呼我。”
“好的许总，你去坐着吧，我做饭很快的。”
许然宁也不动，就这么隔着一个人的距离看着她做饭。
苏绾墨熟练地将西红柿过开水，将皮撕去，刀法利落地将西红柿的内瓤全部去掉。
怕许然宁看着无聊，苏绾墨还给她做实时解说。
“这个芯是西红柿酸味的主要来源，去掉就基本没有酸味了，不会难吃的。用沙瓤的粉色西红柿做炒菜更容易出汁，你喜欢吃黏糊一点的还是干一点的？”
“我没有偏好。”
苏绾墨点点头，给鸡蛋液调味。
“你学过厨师吗？”
“你怎么知道！我有学过中餐。”
“姿态，手法，很专业。”许然宁不吝地夸奖道。
苏绾墨脸颊微粉，不好意思地笑着。
“只是学过一年啦，可惜到最后也只是勉强合格。”
“怎么？”
“老师说我太较真了，中餐并不是只强调单一味觉感受，火候，锅气，滋味的融合，是一种和谐中庸，绝不是一克一滴这样精准的计算。”
苏绾墨仍然记得老师将厨师证递给她时泼的那盆冷水，是劝诫也是叹息，至今她也没有逃离那句魔咒，也没做出过能令自己满意的饭菜。
“再好的厨师，也会遇到挑剔的食客，反过来，再不精的厨师，说不定也会遇到我这样的舌痴。”
苏绾墨怔怔抬头，许然宁身上的低压已经消散，气质温和，眼神沉稳。
“如果他人的评价对你来说很重要，那就去听自己爱听的，你又不是皇帝，犯错或是昏聩谁有资格指责呢？”
许然宁坐回位置，安然自若，“饿了，坐等苏主厨的菜。”
一句苏主厨，染红了苏绾墨的耳根，轻快地说声等着。
她的身影忙碌起来，很快端上来了一份西红柿炒鸡蛋。
许然宁拿起勺子正准备开饭，被苏绾墨急忙叫停。
“精华还没有上来呢。”
许然宁疑惑地放下勺子，苏绾墨捣鼓了一阵端来一小碗米饭，直接扣进盘里。
“现在，把它们搅拌均匀就可以吃啦！”
许然宁拿起勺子搅拌，粒粒分明的米饭肉眼可见地散开，被浓郁的汤汁裹上，一股好闻的味道从她的嗅觉触及到味蕾。
热烫的黏糊饭菜进嘴，西红柿软烂，鸡蛋柔韧，舌头先从触觉确定这并不是不可下咽的毒药，味蕾传来极其陌生的体验。
“这是，什么味道？”
“咸甜口的西红柿炒鸡蛋呀。调味料的量我都是称好的。”
许然宁抬头，苏绾墨被她眼里的泪惊楞。
“是很难吃吗……？”
许然宁不回答，握着勺子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一刻不停地咀嚼——吞咽，却尝到了不属于饭菜的滋味。
许然宁停滞。
“你回去吧。我让司机送你。”
苏绾墨不明白，只能默默拿上东西离开，彻底关上门之前，她还能看见许然宁，瘦削的肩膀在只有一隅光亮的灰暗处，缝隙里撑着。
不久，董亦闯入公寓。
“许总！”
董亦慌张地打开主灯靠近，许然宁机械似的塞着米饭，嘴里已经吞不下，脖颈胀红。
“许总！不能再吃了！”董亦夺过勺子，把餐盘远远推开。
而许然宁两手空空摊着，硬将口腔里的东西通通咽下，看得董亦心惊肉跳，只怕她将自己生生噎死。
“你怎么来了？”
“小墨打电话给我，说你不太对劲。”董亦倒杯水过来，被许然宁推开了。
“我很好，我很好。”
许然宁维持着这个诡异的姿势，弓着腰，眼睛红得吓人。
“董亦，你到底是哪边的人？”
董亦沉默，站在原地。
“如果你是她的人，你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许然宁抬头，一滴泪飞溅在台上，化成无数针，“原来只要有心，我就可以吃到正常的饭，原来她口中的我味觉有问题是因为她从来不在乎我到底为什么会觉得那些东西难吃！”许然宁一字一句，如同泣血，“十三年，十三年，她，还有你，你们到底要我怎样！我们怎样你们才会满意！我要像姐姐那样自杀你们才会把我当做活人吗！”
许然宁站起来，精瘦的身体不住地战栗，气血奔涌，腹部抽搐，吃进去的东西通通吐了出来，最后失去意识摔在水池上。
董亦伸手晃神的一瞬，终于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五月十八，是宋梦蝶的祭日。
叮咚叮咚
“来咯来咯！楠楠赶紧去开门啊！”
李楠楠蹦跶起来，举着游戏手柄一步三回头去开门。
“又打游戏呢？”
“哎哟，小墨来了呀，快进来快进来。”陈玉热情地拉着苏绾墨进门，把她的专属拖鞋拿出来。
“谢谢干妈～干爹呢？”苏绾墨甜甜地笑着。
“你干爹他在厨房忙着呢，那鳜鱼就是要现杀现吃才好。你去跟楠楠玩，我给你们端水果。”
苏绾墨脱掉外套，坐上沙发，李楠楠搓着手柄，顺手丢给她一个手柄。
“这关我马上就过了啊，等会我俩打双人模式。”
“来啦来啦，吃水果。”
苏绾墨站起来接住果盘，让陈玉不用管她们。
“你们玩，我去厨房看看。”
“我也去干妈。”
“你坐着玩啊，厨房里这会儿杀鱼肯定腥气重，别等会儿你没胃口了。”
苏绾墨乖巧地点点头，坐下。
果盘里都是应季的水果，樱桃草莓桑葚，还扎上了小叉子。
“喏，这个给你。”一局结束，李楠楠从睡衣兜里掏出一个没拆塑封的盒子。
“蓝牙耳机？给我干嘛？”
“那天不是带你去打球嘛，结果你被砸了，我妈说都怪我，让我给你赔罪。你新买了手机，以前的不适配，用这个新的呗。别说不要啊，我妈要找我茬。”
“行行行，那这个便宜我就收下啦。”
“快，陪我打游戏。”
两个人坐在地毯上，叽叽喳喳地打着游戏。
“开饭咯，两个丫头，上桌！”李海天豪迈一声吼。
“来啦来啦。”
一听到开饭，两个人丢下手柄就坐上桌了。
“来小墨，看看干爹手艺有没有退步啊，爆炒腰果鱿鱼卷，椒盐大虾，干烧鸭，青菜，还有重头戏——红烧鳜鱼。你尝一块这个鱼。”李海天用公筷夹了一大块鱼肚子上的肉给苏绾墨。
“嗯！好吃！干爹做的鱼一绝！”
李海天哈哈大笑，眼角的褶子都藏不住。
“知道你舌头刁，这鳜鱼比鲈鱼还好，没有一点鱼腥味，你多吃点。楠楠，这个鸭子你爱吃的，尝尝。”
“爸你这手艺出去开店一点毛病没有。”
“哈哈哈哈哈今天我这两个女儿真是把我哄高兴了，想喝两杯啊。”李海天偷看陈玉脸色。
“行吧，今天小墨来了，高兴，准你喝二两。”陈玉嗔着他，去倒了一杯白酒来。
李楠楠和苏绾墨都偷笑这个妻管严。
餐到酣处，李海天提到李楠楠打网球的事，说实在不行就再换个教练。
“反正我就觉得这教练不适合我。同样的条件，许总就打得好多了，是吧小墨。”李楠楠捣捣苏绾墨。
“许总，哦，是小墨你那个领导是吧。”
“对的，她跟楠楠差不多高吧，楠楠说她打得好。”
陈玉给苏绾墨倒一杯茶，“人家当领导还打球打那么好哇，教练肯定不错。”
“那要不，我去问问？问一下许总她教练是谁。”
“好哇，小墨你只管问，请不请得起就包在干爹干妈身上。”
“嗯呐。”
吃完了饭，苏绾墨站在阳台吹风消食，手机突然来了一条短信，银行卡收到了3600元。
苏绾墨看着短信，想到许然宁昨晚的模样，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许然宁“有表情”，还有眼泪。
不过只是一碗盖饭。
苏绾墨转过身靠在栏杆上，陈云和李海天在餐厅收拾着残局，美味的饭菜背后，隐藏着亲人的用心。
风抚动苏绾墨的发丝，她翛然理解了许然宁的境地，无法从食物里获得力量，无法理解人们为什么会被食物慰藉，也感受不到从食物后传达而来的关心。
如果味觉没问题的话，许然宁作为那个阶层的人一定是全世界最幸福的，苏绾墨是这么想的。
毕竟，有钱就可以解决生活中绝大多数的烦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