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倒计时的日子像被按下了慢放键。
安野开始学着用眼睛丈量这个世界。
晨起时数窗格上的露珠,观察正午阳光在茶杯里折射的光斑。连商店那扇老旧的木门,都在不同时辰投下不一样的影子。
她常坐在檐下看云。看它们如何从棉絮聚成山峦,又如何被夕阳熔化成流淌的金箔。
那只巨虚自那夜后再未现身。
浦原尝试了各种方法想要召唤它。模拟虚闪的灵压波动,播放当时的录音,甚至半夜带着安野去空座町最高的楼顶守候。可夜空安静得像块黑绒布,连星星都躲了起来。
每次失败后,他帽檐下的阴影就加深一分。
地下训练场的震动日益频繁,铁斋说是那几个高中生在进行特训。但安野不再追问细节,就像不再关心自己日渐透明的指尖。
今晨的露珠特别多。
安野把额头贴在冰凉的玻璃上,看着自己呼出的白雾与露珠融为一体。身后传来浦原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他大概又要带她去尝试什么新疗法了。
“早啊。”她没有回头,“今天的云很像夜一桑呢。”
浦原的脚步声在她身侧停下:“是积雨云呢。”他声音沉得能压弯光线,“傍晚…大概会下雨吧。”
安野注视着玻璃上两人的倒影。
她的轮廓已经有些模糊,像是曝光过度的照片。而浦原的倒影却异常清晰,连帽檐下的下浓重的黑眼圈都暴露无遗。
她终于转过身,发现他手里拿着的不再是那些闪着冷光的仪器,而是一个朴素的野餐篮。篮子里露出草莓团子粉嫩的一角,上面还沾着细碎的糖霜。
“怎么,”安野微微扬起嘴角,尽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不那么勉强,“今天不去寻找巨虚,改野餐了吗?”
浦原轻轻摇了摇头,将野餐篮递到她面前:“今天带你出去走走,晒晒太阳。”他顿了顿,“我好像记得…你爱吃团子。”
安野愣住了。
她从不吃甜食。
她嗜辣如命。
是那个在神座上俯瞰众生的“宫叶秋水”,那个被割裂的神性本体,才会偏爱这种甜腻的糕点。
而她从未——
从未对浦原提起过这件事。
玻璃窗上的露珠突然变得模糊。安野眨了眨眼,发现是自己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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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圈内。
苍白的月光凝固冰霜,荒芜大地延伸至视野尽头。扭曲的石英丛刺破天际,在死寂中伸展着永恒的煎熬。
虚夜宫最高处的王座上,蓝染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枚羽翼项链,银白的金属在他修长的指节间流转。
监控影像在空气中浮动,播放着破面袭击现世的画面。当巨虚出现的瞬间,他的指尖微微一顿。画面定格在安野与巨虚对视的刹那,她眼中晃动的泪光在监控屏上清晰可见。
“安野乔一…”低沉磁性的嗓音在大厅内回荡,“原来如此,是灵魂碎片在共鸣。”
王座下的阴影里,乌尔齐奥拉单膝跪地:“需要将她带回虚夜宫吗?”
蓝染的目光扫过监控屏上浦原商店的庭院,那里正闪烁着结界灵压的光芒。
“不必。”他轻轻摇头,“被命运标记的灵魂,终会自己走向既定的位置。”
虚圈的风突然呜咽着穿过石英丛林,发出近似哀鸣的声响。
“是时候把她带回来了。”蓝染微微抬手,投影随即切换至井上所在的房间,“只有她才能让‘实验体’苏醒。”
王座之下,无数破面跪伏,如同棋盘上待命的卒子,在苍白的月光下静默如雕塑。
绝对的寂静再度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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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渊的梦境愈发清晰。
神明依旧背对着安野,银白色的长发在星辉中流淌。王座周围弥漫着淡淡的雾气,如同隔着一层朦胧的纱幔。
“你回来了。”祂缓缓转过身来,指尖轻抚过王座扶手。
“所以…这是你的游戏?”安野低头看着自己透明的指尖,“一次又一次地将我投入轮回,像操纵人偶般...”
“你本不该存在这世间。”神明突然打断她,“我分裂你,是希望你能替我活着,替我感受那些我永远无法触碰的人性温度。”
祂的指尖微微收紧,“但你...唤醒了不该被记起的过往。现在,你在逐渐回归本源,重新成为我的一部分...”
安野突然笑了:“这就是所谓的神明?明明能赋予众生希望...”她抬起头,直视神明那双容纳万千世界的眼眸,“自己却是个永远不死、灵魂不朽...连希望都不敢奢望的胆小鬼?”
刹那间,整片星海剧烈震颤,亿万光点如泪滴般簌簌坠落。
神明银白的长发在暴乱的星风中狂舞,王座化作细小的光尘消散在黑暗里。
“你已窥见我的记忆,当知这份孤寂的重量。”
祂的声音带着亘古的疲惫。
“我点亮三千世界的曙光,自己却永远被囚在这星穹之下。”
无数信仰之线在虚空中浮现,缠绕着祂的手腕。
“凡人尊我为神,称我为光...可曾有人问过——被无数双手同时撕扯时...我是否也会疼痛?”
香火构筑的牢笼中,祂数算着那些用同样虔诚的嘴唇,向千百个不同神明祈祷的信徒。
神明突然低笑。
“无人知晓…赋予众生自由意志的,恰恰是被钉死在规则之柱上的我。”
“所谓的全知全能...不过是眼睁睁看着所有可能性发生,然后保持沉默。”
“啪——”
一根因果之线突然断裂,某个世界的星光永远熄灭。
“看啊。”神明拾起那截断裂的命运,看着它在掌心化为灰烬,“又一个信徒...正在诅咒我的沉默。”
祂抬眸望向安野,眼中流转着星云般的寂寥。
“现在换你来回答,被自己珍视的生灵,日夜崇拜,又日夜诅咒,是什么感觉?”
安野凝视着逐渐消散的命运丝线,仿佛看见自己站在无尽深渊的边缘,只得窥见一丝黑暗。
“痛苦呐喊…却无人听到。”她轻声呢喃。
神明银色的眼睫微颤,星海随之泛起涟漪。
“我们都在自缚的茧中。”祂缓步走近,衣袂掠过星尘,“但你的丝线上,还悬着一个未完成的选择...”
随着祂的话语,无数星屑在虚空中汇聚,凝结成两条分岔的路径——
右侧的路径尽头,永恒孤寂的神座悬浮于星海中央。
“选择回归,你将共享我的视野,见证所有可能性的诞生与湮灭。”
左侧的通道通向现世,浦原商店的屋檐在虚空中时隐时现。
“若选择新生,你会如晨露般纯净地活着,不必知晓自己曾是神明的碎片。”
祂指尖轻触漂浮的星尘,“但代价是...与过往彻底割裂。关于浦原喜助的一切记忆都将消逝,而他的世界里,也将永远抹去你的痕迹。”
“现在…”祂俯下身,声音融入星海变成耳边的私语,“做选择吧。”
安野从梦中惊醒,指尖下意识地揪紧了被单。棉布的粗糙触感让她稍稍安心,至少此刻,她还真实地存在着。
窗外,明月依旧高悬。
她缓缓抬起手,月光穿透她透明的指尖,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湿,黏在脸颊上,冰凉的触感让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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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在干什么?”
七亚的声音突然从屋檐下传来时,安野正卡在瓦片缝隙里进退两难。她的左腿滑稽地悬在半空,裙摆沾满了青苔的湿气。
“我、要、上、屋、顶。”她一字一顿地说,手指死死抠住松动的瓦片,指甲缝里塞满了经年的青苔碎屑。
七亚不耐烦地抱起手臂:“所以?”
“看月亮啦看月亮!”她倔强地仰起脸,耳尖微微发红。
“哈?”七亚夸张地挑眉,“三更半夜的,你爬屋顶就为了看月亮?”
“要你管!”
瓦片松动的声响打断了她的话。
下一秒,七亚已经拎着她的后领跃上屋脊,动作粗鲁得像在搬运一袋大米。
“真是麻烦…”他拍了拍打袖口的灰尘,“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安野默默整理着被扯歪的衣领,没有回答。她只是仰起脸,让月光洒进瞳孔里。
她当然不会说,是因为某个总在深夜独自仰望月亮的男人,让她也开始迷恋这片清冷的银辉。
七亚盘腿坐在潮湿的瓦片上,突然用脚尖碰了碰安野的鞋:“喂,再让我看一次你的记忆吧。”
安野的肩膀瞬间绷紧:“变态吗你?整天想着翻别人记忆。”
“说不定能找到你灵魂崩解的原因。”七亚歪着头,月光在他发梢镀上一层银边,“反正你现在透明化的又不是脑子。
沉默在夜色中蔓延,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蝉鸣。
“…是店长让你来的?”
“…嗯。”
“有什么可看的?”她轻叹,“反正,我们都是被命运扔在岸上的烂鱼罢了。”
“就算是烂鱼…”七亚的声音突然认真起来,目光灼灼,“也有权利知道自己属于哪片海域。”
夜风掠过屋檐,捎来庭院里凋谢的夕颜花香。
“七亚,”安野的嘴角勾起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如果你生命只剩最后几天,你会做什么?”
七亚仰躺在瓦片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满天繁星:“大概…会把所有想干不敢干的事都试一遍。”
他掰着手指数道:“往浦原的茶里倒辣椒酱…”
“去尸魂界偷总队长的羽织…”
“在朽木队长的报告上画乌龟…”
安野的白眼翻得极其夸张:“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啊...”
“还没说完呢。”七亚的目光落在她逐渐透明的指尖上,“然后…把欠你的那顿章鱼烧补上。”
安野忽然笑出了声,笑声清脆地划破夜空。
“那记得多放木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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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野曾以为自己不惧怕死亡。
毕竟人们总说,死亡有两次。
第一次死亡来得悄无声息,人们美其名曰“成熟”。
当玫瑰的芬芳不再让心跳加速;当情歌的旋律变成无意义的音节;当爱人的面容在记忆中褪色成模糊的剪影——
她便知道有什么东西死去了。
这种死亡没有心跳停止的戏剧性,它安静得像退潮后的沙滩,只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记。
她依然行走、进食、交谈,却早已成为一具会呼吸的墓碑。
第二次死亡人们称之为“解脱”。
当生前最爱的茶杯被束之高阁;
当枕头上不再保留头型的凹陷;
当最后一个记得她名字的人也开始混淆她的模样——
她便开始从世界上缓慢褪色。
但没人告诉安野第三次死亡。
是当七亚固执地每天为她更换花瓶里的野花;
是当夜一故意用尾巴扫过她透明的手腕;
是当浦原的折扇轻轻敲在她额头,力道比羽毛还轻……
所有她以为早已埋葬的情感,
都在记忆深处,
轻轻眨了眨眼睛。
原来最残忍的死亡,
不是终结,不是遗忘。
而是当所有墓碑都风化成沙,
当所有痕迹都消逝殆尽后,
那个已经死去的灵魂突然记起——
自己曾经
怎样炽热地
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