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海岸的风裹挟着硫磺味，吹得人睁不开眼。
谢长宴背着白暮雪在黑色沙滩上艰难前行，每一步都陷到脚踝。背上的师尊轻得可怕，呼吸拂在他后颈，时有时无。自从三日前咒印发作后，白暮雪的状态每况愈下，现在连御剑都做不到了。
“前面...就是焚天塔。”
白暮雪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谢长宴抬头望去，海岸线尽头，一座赤红巨塔矗立在乌云下，塔尖没入雷暴之中。与他们上次见过的朱雀焚天塔外形相似，却大了十倍不止，通体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师尊，您确定是这里？”
“嗯。”白暮雪动了动，示意放他下来，“塔里有...朱雀先祖的残魂。”
谢长宴小心地将人放下，扶着他站稳。白暮雪的异色双瞳此刻黯淡无光，心口处的咒印又开始泛红，在白衣下若隐若现。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白发——原本还残留的几缕赤红，现在彻底变成了霜白。
“走...”
白暮雪刚迈步就一个踉跄。谢长宴眼疾手快地扶住，索性将人打横抱起。师尊比想象中更轻，抱在怀里像捧着一团雪，随时会化掉。
“放肆...”白暮雪皱眉，却无力挣扎。
“弟子僭越了。”谢长宴大步向前，“等您好了随便罚。”
白暮雪轻哼一声，竟真的不再反抗，只是把脸偏向谢长宴胸膛，避开扑面而来的风沙。这个下意识的依赖动作让谢长宴心头一热，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了些。
靠近巨塔，温度骤然升高。塔门是两扇巨大的赤铜羽翼，上面刻满古老符文。谢长宴刚站定，羽翼就自动开启，热浪扑面而来，夹杂着一丝熟悉的气息——和他们在荒野山洞遇见的那位朱雀残魂一模一样！
“来了？”
红袍女子从火焰中走出，容貌与山洞所见毫无二致，只是身形更加凝实。她目光扫过被抱着的白暮雪，眉头微蹙：“小朱雀，你比上次更糟了。”
白暮雪挣扎着落地，勉强站稳：“前辈...魔龙契约...”
“知道。”朱雀残魂打断他，转向谢长宴，“小子，把他放到祭坛上。”
塔中央是个赤晶打造的圆形平台，刻着与白暮雪泪痣投射相同的星图。谢长宴刚将人放上去，赤晶就亮起刺目红光，将白暮雪笼罩其中。
“师尊！”
“别慌。”朱雀残魂按住他肩膀，“这是在检测契约状况。”
红光中，白暮雪痛苦地蜷缩起来，心口咒印完全显现，那些血色符文脱离皮肤，在空中组成立体阵法。与山洞所见不同，这次阵法中央清晰地浮现出一条黑龙虚影，正与缠绕白暮雪的金红锁链搏斗。
“果然...”朱雀残魂神色凝重，“魔龙契约已经和你的朱雀血脉纠缠太深，强行剥离会要你的命。”
谢长宴急道：“那怎么办？”
“两种选择。”朱雀竖起一根手指，“第一，不剥离，小朱雀最多再撑三个月，就会被契约反噬烧尽神魂。”
“第二呢？”谢长宴声音发颤。
朱雀竖起第二根手指：“剥离魔龙契约，但需要祭品——一人的剑骨或心窍。”
剑骨是剑修根基，心窍是朱雀命门。无论哪种，都是生不如死的代价！
“用我的！”谢长宴毫不犹豫，“我是魔龙转世，本就该...”
“不行。”白暮雪突然开口，声音虽弱却斩钉截铁，“你的剑骨...承受不住。”
谢长宴跪在祭坛边，抓住师尊冰凉的手：“那也不能用您的！我们想别的办法...”
“没有别的办法。”朱雀残魂叹息，“这契约是以星辰为媒，生死为契。除非...”
她话未说完，白暮雪突然暴起！一道寒光闪过——竟是师尊从袖中抽出一柄短剑，毫不犹豫地刺入自己心口！
“师尊！！”
谢长宴的尖叫与朱雀的厉喝同时响起。白暮雪闷哼一声，手中短剑狠狠一绞，竟生生从心口处剜出什么东西！鲜血瞬间浸透白衣，在赤晶祭坛上积成一汪金红色的小潭。
“本座...早挖过...半颗...”白暮雪惨笑着摊开手掌，掌心是一小块晶莹剔透的赤玉般的东西，“给...谢云澜...”
谢长宴如遭雷击。这就是师尊常年虚弱的原因？这就是为什么他的剑气总在月圆之夜紊乱？半颗心窍...百年来，白暮雪竟一直以残缺之躯守护着他！
“疯子！”朱雀残魂一把夺过那半块心窍，“你当朱雀心窍是石头吗？随便挖！”
她急忙将手掌按在白暮雪心口，金红火焰涌入伤口。白暮雪剧烈颤抖，却死死抓着祭坛边缘不让自己昏过去，目光始终盯着谢长宴。
“为...什么...”谢长宴浑身发抖，声音破碎得不成调，“您答应过父亲...要活着...护我...”
白暮雪染血的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突然喷出一口金红鲜血。与此同时，悬浮在空中的魔龙契约阵法剧烈震动，黑龙虚影发出无声咆哮！
“来不及了！”朱雀残魂厉喝，“契约要反扑！”
谢长宴眼睁睁看着师尊在自己面前一点点崩溃——白发迅速失去光泽，皮肤浮现出蛛网般的裂痕，最可怕的是那双异色瞳孔，正一点点褪去颜色...
“不...不！”他扑上去抱住摇摇欲坠的白暮雪，“停下！我们不要解契约了！我宁愿魔化！”
“由不得你。”朱雀残魂已经将那半块心窍置于阵法中央，“祭品已出，契约必解！”
整个焚天塔突然剧烈震动！塔顶雷暴倾泻而下，却被赤晶祭坛挡在外围。魔龙虚影疯狂挣扎，金红锁链一根根崩断。谢长宴紧紧抱住白暮雪，感觉怀中身躯正在一点点变冷...
“坚持住...”谢长宴将额头贴在师尊逐渐冰凉的额头上，“求您...”
白暮雪的眼睫颤了颤，瞳孔已经涣散，却仍固执地看向谢长宴。他染血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抬起来，却最终无力垂下。
就在这一刻，魔龙契约阵法轰然炸裂！黑龙虚影发出最后一声咆哮，化作黑烟消散。冲击波将谢长宴掀飞数丈，但他死死抱着白暮雪不松手，后背重重撞在塔壁上。
寂静。
令人窒息的寂静。
谢长宴颤抖着低头，怀中的白暮雪双目紧闭，胸口不再起伏。心口的血已经止住了，但那个星形疤痕彻底变成了死灰色，周围的皮肤开始出现可怕的结晶化...
“师...尊...？”
没有回应。
“师尊！！”
撕心裂肺的喊声在塔内回荡。谢长宴疯狂往白暮雪体内输送龙息，却如泥牛入海。他转向朱雀残魂，眼中金光暴起：“救他！您答应过——”
“我答应的是解契约。”朱雀残魂神色复杂，“没保证活命。”
谢长宴如坠冰窟。他低头看着白暮雪安详的睡颜，突然想起师尊最后那个眼神——分明是诀别！白暮雪早就知道会这样，从一开始就打算用自己的命换他的自由！
“骗子...”谢长宴哽咽着将脸埋进白暮雪颈窝，“您答应过...不会丢下我...”
滚烫的泪水滴在苍白皮肤上，发出轻微的“嗤嗤”声。谢长宴突然感觉怀中人轻微地动了一下！
“师尊？！”
白暮雪的眼皮颤了颤，居然真的睁开了！虽然瞳孔依然涣散，但确确实实是醒了！他嘴唇微动，谢长宴急忙俯身去听。
“...吵...”
一个字，轻如叹息，却让谢长宴泪如雨下。他紧紧抱住白暮雪，像抱住失而复得的珍宝：“您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朱雀残魂快步上前，检查白暮雪的状况后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竟然...活下来了？”
“什么意思？”谢长宴警惕地护住师尊。
“半颗心窍本该立刻要他的命。”朱雀皱眉，“除非...”
她突然抓住谢长宴的手腕，指甲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滴落在白暮雪心口的疤痕上，瞬间被吸收得干干净净！
“果然！”朱雀眼中金焰大盛，“你们的血脉...融合了！”
谢长宴不明所以，但看到白暮雪的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光泽，结晶化也在消退。最神奇的是，他心口的星形疤痕重新泛起微光，只是这次变成了金红与漆黑交织的颜色。
“魔龙与朱雀...相生相克...”白暮雪突然开口，声音虚弱但清晰，“你的血...救了我...”
谢长宴喜极而泣：“那太好了！以后要多少有多少！”
“蠢货...”白暮雪想抬手打他，却只是动了动手指，“本座...不稀罕...”
朱雀残魂突然退后几步，神色凝重：“小心！契约解除触发了天罚！”
塔顶雷暴终于突破屏障，一道水桶粗的紫雷直劈而下！谢长宴本能地护住白暮雪，准备用身体硬接这一击。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白光从白暮雪袖中飞出——是那柄已经破碎的本命剑‘霜吟’的残片！
残剑迎风而长，化作完整剑形，硬生生扛住了天雷！冲击波将三人掀翻在地，谢长宴死死护着白暮雪，后背被碎石划得鲜血淋漓。
“霜吟...”白暮雪望着悬浮的剑影，异色双瞳泛起水光，“你...还在...”
剑影发出清越鸣响，像是在回应主人。它挡在二人上方，剑身流转着金红与漆黑交织的光芒——竟与白暮雪心口的新生疤痕一模一样！
“剑灵认主...”朱雀残魂喃喃道，“即使破碎也不离不弃...”
第二道天雷接踵而至。霜吟剑影再次迎上，这次却被劈得暗淡了几分。谢长宴咬牙，将白暮雪轻轻放下：“师尊，我去帮它！”
“回来！”白暮雪厉喝，却无力阻止。
谢长宴已经冲向剑影下方。他调动全身龙息，黑色火焰冲天而起，与寒霜剑影交织成一道奇异屏障。第三道天雷劈下时，黑焰与剑光同时迎击，竟将天雷反弹了回去！
“漂亮！”朱雀残魂喝彩。
但更多的天雷正在云层中酝酿。谢长宴知道撑不了多久，回头看向白暮雪：“师尊，我们得离开这里！”
白暮雪艰难地支起身子：“过来...”
谢长宴退回他身边，只见师尊咬破手指，在虚空中画出一道血符。寒霜剑影感应到召唤，立刻飞回融入血符。符成瞬间，整个焚天塔的墙壁亮起古老星图——正是泪痣投射过的朱雀七宿与魔龙暗星！
“抱紧我...”白暮雪命令道。
谢长宴毫不犹豫地将人搂进怀里。白暮雪沾血的手指按上心口星痕，轻喝：“启！”
星图光芒大盛，将二人包裹其中。谢长宴最后看到的，是朱雀残魂欣慰的笑容和漫天劈下的天雷...
再睁眼时，他们已经躺在幽冥海边的黑沙滩上。远处焚天塔顶，雷暴仍在肆虐，却被某种力量隔绝在内。夕阳西沉，将海水染成血红色。
“师尊！您怎么样？”谢长宴急忙检查白暮雪的状况。
心口的伤已经止血，新生的星痕微微发亮。白暮雪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平稳了许多。他半阖着眼，轻声道：“...没死。”
谢长宴突然红了眼眶：“您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不商量！要死也得死在你剑下！你凭什么...总自作主张？！”
白暮雪被他吼得一愣，随即失笑。染血的手指抚上谢长宴脸颊，轻声道：“那得先问...本座的剑...同不同意...”
仿佛回应这句话，一道微弱的剑鸣从白暮雪心口传出——是寒霜剑灵的回应！谢长宴再也忍不住，低头将脸埋在白暮雪肩头，泪水浸透白衣。
“别哭...”白暮雪无奈地叹气，“脏...”
谢长宴抬起头，突然发现师尊耳尖泛着可疑的红晕。这个发现让他心头一热，某种冲动在胸中翻涌。但还没等他行动，白暮雪已经闭上眼睛，轻声道：
“背我...找个避风处...”
谢长宴小心翼翼地背起师尊，沿着海岸线寻找栖身之所。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重叠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白暮雪伏在他背上，呼吸渐渐均匀。谢长宴听见师尊在即将入睡时模糊的呓语：
“...阿宴...回家...”
海风拂过，带走了这声轻唤。但谢长宴知道，有些东西，再也不会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