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们使我们又吃有喝，衣食无忧，家人无病，万事如意——”

傩面人边塞边大声吆喝着。

粗犷而沙哑的嗓音，加上秃鹰般死死盯着苗蛮蛮的眼睛。

怎么看都不像是欢迎客人，更像是盯着一盘死肉。

势在必得。

苗蛮蛮秉承着惹不起躲得起的原则，默默的抬起外侧碗沿，试图遮挡那人望来的视线。

可显然，这种自欺欺人的做法并没有什么作用。

因为，苗蛮蛮发现，不只是人群中央的傩面人，将他们团团围住的村民亦是如此。

无数双黝黑的眼睛，掩藏在热气腾腾的肉碗里。

冰冷、阴暗。

却发着阴渗渗的光。

他们瞄准的不是他一个人！而是包括墨家军在内的所有人！！！

真是好大的胆子！这是苗蛮蛮第一个想法。怪不得那傩面人口中说的不是“你”，而是“你们”。

但是，随即他就发现——

蝴蝶妈妈啊！这帮人还真的敢！

“救，救命——”

“求求你，救救我——”

微弱的声音如同生生控诉，混合着刀山火海一并倾泻而来。

碗里已经彻底平静，不再蒸腾。漂浮着厚厚油脂的肉汤，浑浊着映出苗蛮蛮的脸。

他清楚的知道者不是他的。然而透过那张脸，苗蛮蛮再次看到十六年前，发生在苗疆的那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

“救救我的孩子，你不是我们的大巫吗？你为什么不救救我们？我们被杀害的时候，你在哪？”

“苗疆大巫？呵呵，不过是人尽可欺，沽名钓誉的玩意儿！你保不住苗疆，你甚至保不住你自己！”

“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

无数的声音，无数张脸。

所有的冤魂融入烈火中，却挣扎着伸出双臂，手指大开。

他们在向他讨命。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想的，可是——

苗蛮蛮的手一抖，滚烫的肉汤立刻浇到他的身上。

一烫之下，苗蛮蛮猛的一惊，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然汗流浃背。

而他旁边的众人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墨晌等不及用筷子，抱着根大骨头，啃的满嘴流油。

“好吃，真好吃，啧啧啧——”

还好一切正常。苗蛮蛮努力平复心绪，抬手擦了把冷汗。

可擦到一半，心中忽然一凛。

正常？他怎么会觉得周围发生的一切正常？

还有声音。

救命的声音他们真的听不到吗？

“墨晌，墨晌——”

苗蛮蛮小声的呼唤距离自己最近的墨晌。但是墨晌吃的正欢，根本没空理睬他。

他们难道看不到，也听不到吗？

难不成这又是我的梦？盛夏时节，苗蛮蛮不觉又出了一层冷汗。

人群中央，火堆仍旧燃烧旺盛。

呛人的烟雾里，傩面人大概觉得头颅已经到达了极限，终于饶过了他，看起来不是十分满意的将口朝上头顶朝下的头颅颠倒过来，正立在长桌上。

苗蛮蛮这才发现，为什么他从看到这个头颅起就觉得熟悉的原因。

他，不正是墨家军寻找的丢掉的人——

墨庆吗！！！

“墨晌！墨晌！”苗蛮蛮提高了些声音。

可墨晌还在啃那根大骨头。

“啧啧，好吃，真好吃！”

而他吃的哪里是什么肉骨头，分明是一条人类的手臂！

内部的肌肉还未完全熟透，筋骨连着血丝，露出暗灰色的森森白骨。

蝴蝶妈妈啊。

“呕——”

实在太恶心了，苗蛮蛮好险直接干呕出来。

立刻吸引来一道嫌弃目光。

是金满堂。

苗蛮蛮到底是护崽的，哪怕这个崽并不太服管。

入目处，小少爷一袭上好锦缎锦衣，胸口上绣着金家世族图腾——火锦鲤。连袖口都用金丝勾边。

站在一群灰扑扑的布衣百姓面前，简直鹤立鸡群，格格不入。

只是脸色不太好。

他大概灵力充沛，周围的一切似乎并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小少爷刚刚成人，从小富养，往那一站，宛如一棵临风而立的青松。此时他一手叉腰，一手端碗，睨着双眼，正在对碗里的东西上下打量。

他应该是在犹豫，是否尝上一尝。

不要喝——苗蛮蛮在心里呐喊。

但是他大概被周围人，尤其是墨家军感染，皱了皱眉，屈尊降贵般微微低下了头。

糟糕！

苗蛮蛮瞪大了眼睛。

眼瞅着那晚肉汤要进小少爷的口，他左右一扫，地上除了被啃干净的骨头，什么都没有。没有办法，苗蛮蛮临时起意，一把将手中的碗朝着金满堂掷抛出去。

金小少爷哪里料想的到，他心心念念的好兄弟竟然拿碗攻击他，一双杏眼瞬间瞪得巨大。

“你疯了吗—”

话音未落，一碗热腾腾的肉汤直面而来，看那抛掷的方向和力度，一看就不是第一次干！

金满堂虽不可置信，但毕竟是从小习武的世家弟子，动作比脑子快，当即一个翻身，错了过去。

然后，就听到一声清脆的“啪镲”，飞出去的碗砸的稀碎，碗里的肉流了一地。

只一瞬间，几乎所有的目光都直直的射向苗蛮蛮。

不知道为什么，苗蛮蛮竟然荒谬的觉得——

他们，似乎就等着这一刻。

天地之间，一片死寂。

余光中，苗蛮蛮看到，周围的人不再继续享用祭品，而是整齐划一的猛的抬起头。呆滞的瞳孔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但苗蛮蛮直觉，他们在看着他。

在盯着他。

在蚕食他！

苗蛮蛮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今天大概是不能善了了。

既然不能善了，那不如他先下手为强！这是上一世苗蛮蛮在吃了一鉴又一鉴再一鉴之后总算学到的。

于是，他当即低眉顺眼，嘿嘿一笑。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失手，失手而已——嘿嘿嘿，对不住，对不住哈。”

说着就要去拽身边的墨晌。

但墨晌跟没听见一样，还“吭哧吭哧”，兀自吃的卖力，满嘴满手都是油。

“别吃了！”苗蛮蛮忍着嫌恶，一把拨开他手中的碗。

“你干什么？”墨晌出人意料的朝他大喊道。

余光中，被食物填满口腔的头颅一言不发，只突出两只通红的眼珠，牢牢的死不瞑目的盯着他。

像是在质问苗蛮蛮为什么不肯救他，看的苗蛮蛮不落忍。

但是，即便江湖经验没那么丰富，苗蛮蛮也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比起去救一个已死的墨庆，显然活着的人更加重要。

在摸不清对方实力的情况下，最好的办法就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别废话，跟我走！”苗蛮蛮咬着牙道。

“那个不好意思，打扰了，打扰了，我们就先——”离开了。

苗蛮蛮一手拉着跟头猪似的墨晌，一边拽着金满堂，埋着头不管不顾的往外冲。

然而，往左走，一个胸膛。

“啊哈哈，借过借过——”

对面人如一面墙。

好吧，好吧，那就往右走。

“哎呀呀，你们你吃喝好——”

迎面两个并齐的肩膀。

苗蛮蛮抬起头，发现密密麻麻的人群无声的站成一堵密不透风的人墙。

糟糕！苗蛮蛮心头一颤。

转头看到烟火缭绕处，戴着狰狞面具的人不知何时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古槐下，面朝他笔直站立。

他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在死死的盯着他。

傩面人身后，茂林黑洞洞的，宛如一道屏障，连阳光都照射不入。

最边缘处，苗蛮蛮扫到一抹鲜艳的红。

一闪而过。

没有人注意到，那碗被扔在地面上的肉，不知何时，连肉带汤，全部被迅速吞噬。

如果仔细听，甚至能够听到“咕噜咕噜”的声音。

一阵风吹过，百年古槐如起死回生，连枯黄的叶子都冒出新绿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