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意为天子权力乃上天赋予,天子应当使万民长寿安康,应当使国运永远昌盛不衰。
天子是百姓的,是国家的,不是一人的。
巫霜没有任何理由去反驳萧子舒,只是谦卑地向他低首道:“陛下,我不会再去见他了。”
永宁七年元月初一日,巫霜接受正式的皇后册立礼,住处也从承乾宫变成了坤宁宫。
五皇子萧瑛的生母席美人去世,这个可怜的孩子被巫霜收养。
子凭母贵。
在巫霜成为皇后的一个月后,其养子萧瑛被正式册立为皇太子。
而沈雪臣作为皇太子的老师,也被加封太子少师,从礼部尚书一职迁为户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入内阁,预机务,成为继首辅巫瞳之后的第二大年轻权臣。
萧子舒放政于内阁与司礼监,自己则避居西苑专心修仙问道,不再上朝。
司礼监与内阁之间的斗争,常常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
萧子舒哪一方都不偏袒,司礼监于他而言是家奴,内阁于他而言是家臣,没有谁忠谁奸谁好谁坏,凡是听他话的人,他都用。
这年大昭与北境的战事从新年开始就没有停过,大昭虽有两百万军队,但兵力分散,有一大半兵力由各藩王统领,藩王们有当年靖王惨死于北境昆玉城外的前车之鉴,一个个都不大愿意出兵讨伐北境王师。
飞羽、流光、神机营三卫是守卫皇后之师,萧子舒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去向巫霜讨要兵符调兵遣将,所以他临时招募了地方军和边兵组成一支三十万的军队去抵御已跨过长城向玄京而来的北境王军。
然大昭从去年开始北方大旱、南方瘟疫以致国库空虚,送给军队的补给粮草总是不足,至永宁七年八月初八,势如破竹的北境王军已在玄京城外三十里的淳城扎营并四处烧杀抢掠。
群臣请皇帝视朝与百官商议北境王军围困京城一事,但迟迟未得到萧子舒肯定的答复,内阁诸阁臣去求两位太皇太后,两位太皇太后避而不见,又去求温太后,温太后也是避而不见,直至求到皇后这里,事情才有了转机。
几位年老的阁臣曾经参过巫霜妖媚惑君,说大昭朝江山迟早断送巫氏妇人之手,今日见巫霜答应得爽快,一个个都露出羞愧难当的神色。
巫霜也看出了他们的难堪,“几位老先生乃国家肱骨之臣,过往谏本宫之言,并非全错。今日过后,各位老先生多为本宫写几篇溢美之词,本宫这记仇的小女子,也可对各位老先生既往不咎。”
巫霜的话缓解了殿中紧张的气氛,几位阁老都讪讪应是。
沈雪臣目不转睛盯着有些消瘦的巫霜,帝后不和的传闻已泛滥半年之久,今日是他自她上次去沈府找他第一次与她见面。
巫霜察觉到他的目光,望向他的眼睛里充斥着冷漠与疏离。
她转回寝殿中梳妆打扮,严妆丽服去西苑求见皇帝。
萧子舒正在炼丹房中与术士们讨论长生药的方子,听见太监禀报“皇后求见”,他晃了晃神,问道:“王皇后不是早已仙逝了么?”
太监对偶尔犯糊涂的皇帝见怪不怪,道:“万岁爷,是巫皇后求见。”
“哦,是朕的妻子来见朕了。”
萧子舒离开炼丹房,行至宫院中,深觉立在日光下的美人美得太刺目了,像扎在他眼球中的一根冰碴子,拔又拔不出来,只能融化成水,与他的泪水混在一起。
他误了她,她也误了他呀。
不如当年在青州城内风雨桥上不要见上她那一面,不如忘却在神木山下湖心居中与她朝夕相对的那一个月。
他本可以与王蝉成一对神仙眷侣,但世间偏偏有一个她,让他见之如痴似醉、如狂似疯。
帝王不可以多情,所以他宁愿糊涂,因为清醒太痛苦。
“陛下,北境王军围困京城,万民罹难,生灵涂炭,为扬您圣君之名,请您视朝。”巫霜向他盈盈一拜。
他不敢上前,就远远站在那儿,静静看着她。
“朕视朝不难,难得是朕命不久矣,朕不想让群臣见到朕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朕去后小阿瑛继位,主幼臣欺,可怜你们孤儿寡母了。”
巫霜见萧子舒面容憔悴、精神疲惫,就算他强撑着身子去视朝,也只会适得其反。
“还请陛下给天下一个交代。”
“割地!赔款!那群北境的蛮子想要什么,便给他们什么,勿伤百姓。”萧子舒道。
巫霜摇首,“大昭万疆!寸土不让!”
“小雪,飞羽、流光、神机营三卫,是你的后路,你不能自断后路。”萧子舒最为清楚巫霜的处境,他活着,尚且护得住她,他死了,他的母亲温太后一定会逼死她的。
“自古君王死社稷,那我这位享了万民供养的皇后,也可死社稷。”巫霜又向萧子舒一拜,“陛下既然担忧主幼臣欺,可否请陛下降旨命三法司重审靖王旧案?”
“然后让他以萧子期之名活在人世,再要朕传位于他,是与不是?”萧子舒也曾思量过这个法子,但他不能推当年策划靖王旧案的温太后去死,那可是生他养他一心为他的母亲。
巫霜颌首应是。
“子焉能弑母?”萧子舒顿了顿,忍下剧烈的咳意,但喉间已有鲜甜之意,“纵我母亲有千般不是,万般不对,她都是我的母亲。朕可做昏聩之君,不可做不孝之子。”
他至今做得最出格的一件事,便是强求巫霜做他的妻子。
“臣妾不明白,陛下与王蝉曾那般要好,是因王蝉容色不及臣妾,陛下才移情于臣妾吗?”巫霜问出藏在心中已久的困惑。
“你是朕摘不到的一朵小雪花。”
他对她所执之念,起于求不得,终于求不得。
他向她展臂,近乎哀求的语气。
“小雪,可不可以抱抱我?”
巫霜慢慢走向他,将面颊贴在他的胸膛,听他心跳如鼓声大作,可他身上是龙涎香也掩盖不住的腐烂味道。
“唤我一声‘二郎’好不好?”
他紧紧拥住她,至少在这一息,他心中的空虚被短暂填满。
她已泣不成声。
“你不要死,小阿瑛他承担不起这天下。”
“这天下,原本就是留给你和子期的。”
他也可做明君,但他没有那么多时间,不如留给她与子期一些余地,让他们去拯救这个腐朽的皇朝。
*
翌日百官具朝服等候在奉天殿中,他们中无人不翘首以盼皇帝的身影。
但午时已过三刻,他们也未等来他们效忠的君父。
却是掌印太监孙海牵着大皇子萧琛来到奉天殿,温太后一身庄重的冠服随后入殿。
百官向温太后行跪拜大礼,接着向萧琛行礼。
温太后示意孙海宣读谕旨。
孙海清了清嗓子,读道:“奉皇太后陛下懿旨、皇帝陛下圣旨,皇太子瑛年幼无知,不能承当储君之职,依我皇昭之礼,改立皇长子琛为皇太子……”
国难当头,骤然易储,动摇国本。
百官中有不服者,纷纷出列奏本,甚至有死谏者,当场撞柱而亡、血溅三尺,其中以巫瞳、沈雪臣为首的内阁诸臣反对最为强烈。
谁人不知,皇长子萧琛是司礼监那些阉人抱着长大、温太后哄着长大的孩子,温太后易储之举意图很明显,她要独揽大权,放政于司礼监。
沸腾喧哗的奉天殿中,豁然响起清亮的女声。
“温氏从西苑夺走传国玉玺,软禁陛下,又来奉天殿中矫诏,欺天地背祖宗。”牵着萧瑛进殿的巫霜高声呼喊,“锦衣卫何在?”
守卫在殿外的锦衣卫高声回应。
“给本宫拿下温氏,剥去她太后服制,押送至慈宁宫看守。”巫霜一声令下,锦衣卫入殿来抓温太后,以孙海为首的一班太监围成一个圆圈,而温太后与萧琛则在圆圈中心。
东厂厂卫也持刀剑入内,誓死捍卫他们的主子——温太后。
又有宦官奔入殿中报:“各路藩王派出的勤王之师到,北境王军受到震慑,已拔营向边境退去。”
温太后笑道:“皇后,哀家的援军已至,你要不自刎于人前,要不就等哀家命人将你千刀万剐了。”
一支箭擦过巫霜的耳畔,直直飞向萧琛,最后箭头插入这个七岁不到的孩童的心口。
紧紧依偎在巫霜身旁的萧瑛吓得嚎啕大哭。
方才拉弓射箭的沈雪臣趁温太后分神间,过来抱起萧瑛,又牵起巫霜的手带她奔出殿外。
一道道宫门在他们身后迅速紧闭。
他们一路奔出皇极门、午门、端门、承天门……
小骨牵着一匹马等候在承天门外,小骨身后是飞羽、流光二卫中的百余名精锐。
沈雪臣将怀中的萧瑛抱给小骨,要小骨带着皇太子躲藏到清阳长公主府的密室内。
他又将巫霜抱上马、扶她坐稳在马鞍上,仰首道:“小雪,小骨安置好小阿瑛后,他会送你去青州。京城已乱,你不能留在这儿,很危险。”
巫霜立刻明白他要做什么,她扔掉了手中的马缰,翻身下鞍,望着他道:“妾随君往,生死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