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罗城郊，尼罗河畔，凌晨四点二十五。

乌晓辰从占卜师的房间里出来后，心情肉眼可见地大幅度好转。他从安然怀里抱过毛团，一边继续在集市里瞎逛，一边在嘴里哼着不知所云的小调。

看起来非常之愉快。

安然不是特别理解。毕竟在他看来，对面那人基本上就什么都没说。

但没关系，小狼开心就好。

午夜的时候，商贩就随着游客一起散去了，集市里变得空旷而幽暗，很有些恐怖的意味。

玩也玩够了，现在该办正事了。

安然在外面叫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沿着尼罗河一路向下游行驶。小狼一开始还扒着车窗兴致勃勃地看霓虹璀璨的夜景，到后面估计是累坏了，靠在座位上就陷入了沉睡。

……

此时此刻，他们正在城郊的一家小旅馆内休息，等待着尼罗河上的日出。

小狼在简陋的床上翻了个身，木床发出一阵细小的“嘎吱”声。安然托腮看了他一眼，又默默收回目光。

他睡不着觉。

一是因为小狼跟他说的事实在是过于离奇，即便是在见识过了复活的埃及古神和坟墓里无主的影子后，这件事还是显得有些不可置信。他倒不是怀疑小狼骗他，只是不得不在实践之前做好一切的准备。

其次……

安然瞥了小狼一眼，吞了一口唾沫，微微抿起嘴唇。

相处才不过一周，这狼给他的感觉却像是无比熟悉的老友一样。

他之前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是到了今天，他发现自己会为了照顾乌晓辰的情绪而改变一些决定时，才意识到这件事已经完全脱离掌控了。

他居然就因为小狼一句话从底比斯跑到了开罗。

他到底是来办事的，还是来哄乌晓辰开心的？如果仅仅是想知道壁画上的猫是谁，其实还有很多……其他方法。

安然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太不理智了。

就算是新捡回家里的小动物，他在第一周也是以试探为主，不会跟它建立太密切的关系。

安然叹了口气，靠在椅子上，疲倦地闭了眼睛，尝试清理一下自己的脑子。

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了墓穴墙壁上的白狼与黑猫。

他微微皱眉，好不容易把注意力从这俩祖宗上挪开。紧接着就不由自主地脑补出乌晓辰在占卜师的走廊里，半面笼罩着光晕的模样。

安然：“……”

他自暴自弃般地张开眼，从椅子上站起来。

随他便吧，不管是工作还是什么其他原因，谁爱琢磨谁琢磨，反正他是累了。

……就算是偶尔发一次疯，似乎也不错。

这样想着，他叹了口气，走到小狼跟前，俯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声音依旧显得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起来了，马上日出了。”

——

黎明之前，尼罗河边。

安然弯身挽起裤腿，看了看在无光状态下显得漆黑的河水，一个问题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起身看向乌晓辰：“为什么下冥界要挑太阳升起的瞬间？”

乌晓辰完全没有“不要把衣服弄湿”的意识。他以狗刨的姿势一路刨到了河中心，在黎明前河面上的风中，只能隐约听见安然在说话。

于是他蹬了几下水，朝着河岸大喊：“你——说——什——么——”

安然想了想，意识到用正常的声音说话小狼是不可能听得见了，索性回喊了过去：“要——日——出——了——”

喊完以后，他的眉眼间浮现出了一点连自己都未察觉到的笑意。

乌晓辰从河心游回岸边，毛团也跟着他一起跳上来。他抬眼看了安然一会儿，随即咧嘴，露出半颗虎牙尖：“你居然也会笑。”

安然微微一愣，有些别扭的抿了抿唇。随后，他的目光落在浑身湿透、上下滴水的小狼身上，不由得微微皱眉：“衣服全湿了。”

小狼抱起毛团，无所谓的耸耸肩：“这有什么的。反正等一下都得湿。”

安然一想也是，索性多走了几步，让河水没过自己的膝盖。

河水微凉，水面上已经泛起了微微的雾气。

他突然又想起了刚刚的问题：“为什么是日出？”

“啊？”乌晓辰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在问什么，“我也不清楚，规矩又不是我弄出来的。好像是一群高级的神认为，死了就是新生的开始吧。”

跟安然猜测的不太一样。他淡淡地“嗯”了一声，朝着河面上的一缕微光扬了扬下巴：“可以出发了。”

两个人外加一只毛团，一起游向了尼罗河的河心。

然后，在太阳跃出水面的一瞬间，他们一同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朝着河面猛扎下去——

……

安然觉得自己眼前越来越黑、越来越黑。

耳边一开始还能听见水的声音，再往后就是一片沉寂。他能感受到水的压力作用在他的身体上，仿佛有千百斤重。

他在下沉、下沉……

恍惚间，眼前似乎亮起了几缕微光。他觉得胸口里最后一丝气流都要被压尽了，拼命朝着光的地方游过去。

突然间，他好像又在上升了。一股力正在他身下，不间歇地将他往上托举。

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然后他猛地破开水面，先是大口大口地呼吸，随后剧烈地咳嗽了一阵。下一秒，乌晓辰也从水底下钻出来，手上还捞着毛全都贴在了身上的毛团。

安然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骤然的明亮让他微微眯起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完全适应。

他们真的已经不在开罗了。

河水的凉意更甚，而且泛出诡异的红色。水很浅，脚能触底。水也很清，一低头，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看见……

……铺满了河底的尸骨。

安然目光微微一凛，默默地把脚从一个死人的脑门上挪开。

不过情况已经开始不妙了。

这些尸骨与第一眼看上去相比，似乎出现了某些变化。

它们的嘴咧成了诡异的弧度，血红色的气泡从口中慢慢升到河面，又在空气里炸裂开。红色淤泥里的尸骨蠕动着，慢慢地朝二人身边聚拢。

安然从口袋里掏出了新买的折叠小刀，将弹簧扣打开，戒备地攥紧了刀柄。

一个腐烂半边的尸体已经靠得很近了。它伸手抓住安然的脚踝，露出骨头的手往后缩着，尝试着把他往下拖。

安然微微皱眉。

对方在河底，他手上的小刀完全没有用武之地，只能是后退两步，用力把脚踝从尸体的手里拔出来。

虽然这些东西的速度很慢，但耐不住它们数量庞大。聚拢得越来越多，他躲开了一个，很快又有下一个攀附上来。

没过一会儿，就已经有好几双手抱上了他的膝盖，还有甚者已经露出水面，朝他的上半身袭来。安然挣扎几下，又用小刀去捅，都没能挣脱这些被泡得发烂的手。

乌晓辰也被尸体缠得放不开手脚，他见状拍了拍毛团的后背。毛团会意，立刻转成了修长的瓦斯权杖，落在了战神手中。

细看的话，这权杖与其他权杖还有些不一样的地方。本是作为装饰的狼头下侧镶上了半圈锋利的刀片，将权杖改造成了一柄弯刀。

乌晓辰握着权杖靠中心的位置，示威般地一挥，接着手起刀落，立刻收割了一波尸体的人头。

其他尸体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

乌晓辰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他先是握着权杖往下一阵猛捅，把抱着他的尸体捅得眼冒金星，手上的力道立刻小了不少。随后，他猛地一蹬挣脱出来，手腕转动，权杖扫过一圈，不少尸体立刻失去了行动能力。

河水似乎变得更红了。

乌晓辰把自己这边处理好，连跑带游的来到安然身边，三下五除二也将他旁边三米之内清理了个干干净净。

其他没抢上位置的尸体似乎是意识到它们碰上了不好惹的角色，慢悠悠地退开，再次沉回到了河底的淤泥上。

二人同时松了一口气。安然收起折叠刀，垂眸看了看旁边眼巴巴看着他的小狼，心中不由得一动。他伸手在他头上rua了一把：“糖够多了，你还想要什么别的么？”

小狼本来就是想被表扬下，也没想到还能有奖励，顿时喜出望外。他舔了舔牙尖：“嗯，我想想……哎？”

他突然觉得手里一空，连忙转头去看。只见瓦斯权杖在他手中竟然渐渐消散了，成了一团悬浮在空中的白色雾气。

下一秒，雾气朝他猛冲过来，小狼本能地抬手格挡，却只觉得腕上一凉，就没有了别的感觉。

“……没了？”小狼放下手，先是有些惊奇，紧接着就是失望，“那毛团还挺好玩的，我还指望能一直养着呢。”

安然闻言把他的手腕薅过来，查看了一番，淡淡道：“还在，而且在你手上安家了。”

乌晓辰连忙把手抽回来。他的左手腕上竟多出了一个白色线条勾勒出来的狼眼，像是纹身一样。他的皮肤颜色本来就浅，这个“纹身”印在上面，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

见小狼盯着它看，眼睛狡黠地眨了几下。

乌晓辰眼睛一亮：“好好玩。”

安然：“……别废话了，赶紧上去。”

两人在水的阻力下移动速度很慢，但总归还是来到了河岸边上。

这条河的两岸不是自然状态下的河滩，而是人为建起了一圈装饰性的矮墙。安然想了想，伸手扒住石墙边缘，胳膊用力就要把自己拉上去。

下一秒，一个脑袋突然出现了墙边，脸朝下，正对着安然。

安然已经把大半个身子拉上来了，于是乎，两张脸间相隔的距离不到三厘米。

他心里一惊，手上立刻松了力，整个人重新掉回河里。

安然毫无准备地呛了一口水，还是一口泡着尸体的水。

无论是从生理上还是从精神上，味道都不怎么样。

呛得他弯身一阵剧烈咳嗽。

安大神：“……”

……别问，问就是差点失去初吻的惊恐。

——

其实光从五官上来看，这张脸长得虽然不算出众，但也非常正常。

只是有一点。它虽然长着一副成年人的面孔，但脑袋的大小最多也就达到了七岁小朋友的水平。

看起来……有那么亿丢丢的违和。

不过脸似乎也十分惊恐。刚刚差点亲上，它被吓得一个激灵，直接藏到了墙后面去，过了十多秒才再次冒出来。

这回它仅仅是瞥了安然一眼，随后目光一转，就落到了乌晓辰身上。

小狼还没反应过来安大神怎么上去又掉下来了，就跟这张脸来了个对视。

于是脸立刻激动：“瓦拉呱啦哈！”

乌晓辰＆安然：“……？”

安然转头看着小狼，等待翻译。结果小狼无奈地把手一摊：“它说的不是埃及语，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

行，完全抓瞎。

不光如此，矮墙周围还冒出了更多的脸。无一不是成人五官，小孩脑袋。

还别说，看久了还真有点好看。

而且这些脸非常统一地对安然没有丝毫兴趣。它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乌晓辰身上，看得小狼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随后他们又开始互相看，用没人能听懂的语言开始叽里呱啦地交谈。

安然扫视一圈，发现能上岸的地方全被这群脸给堵满了。他只能一边把乌晓辰拉过来安抚住，一边耐心等待着这群脸得出结论。

但这群脸似乎争吵起来了，横眉立目，表情一个比一个激动。

然后几个看起来弱势一点的脸扭头就跑。几秒钟后，它门又回来了，还带着两张巨大的脸一起出现在了墙边上。

有多大？

一个能顶其他的脸八十个加起来。

而且由于它的身形实在是过于的高大，无法被矮墙遮挡住，安然也得以看清了它们脸以下的部分。

金色的狮子身体，比正常的狮子大出了不知多少倍。

安然瞳孔一缩，无声地念出了这种生物的名字：

“斯芬克斯？”

——

斯芬克斯，据说是智慧之神托特的造物，行踪不定的智者，通晓一切发生在过去与未来的事。

最容易被目击的地方为……

……吉萨金字塔墓区。

嗯，尽管是如此智慧，但这玩意儿迄今为止唯一的正经工作也就是看大门了。

而且看大门看着看着，鼻子还被人给炸没了。

这是不是可以充分证明光有智慧是没用的？

不过眼下这两只斯芬克斯似乎辞去了给法老木乃伊看大门的工作，而是改当救生员了。那两张大脸先是看了看泡在水里的安然和乌晓辰，接着对视一眼，再然后就伸出了巨大的爪掌，把两人直接捞了出来。

并且十分嫌弃地将他们倒在了地上。

安然迅速稳住身子，不动声色的打量四周。

刚刚那些在墙上的小脸也都是斯芬克斯，不过是缩小版的。它们的头部以下是猫、猎豹或者是其它猫科动物的身躯，物种多样性丰富，皮毛颜色也是什么都有。

这应该算得上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了，毕竟他们大老远跑过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找斯芬克斯。

但安然完全没考虑到居然还会存在沟通问题。

不过，还没等他皱眉，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金色的斯芬克斯堵在两人面前，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们，目光非常之有压迫感。

半晌，其中一只用英文缓缓开口，声音高贵慵懒，内容却十分的惊人：

“乌普奥特，你打算什么时候还钱？”

安然：“……？”

作者有话要说：这段文字是在西安城墙上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