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妈妈死死地咬住唇,心里天人交战。
顾月霖起身,转到邝妈妈床榻南面的小床前,望着酣睡中的孩童。
他微微偏头,眸子眯了眯,“真是奇怪,昨日听说一对母女生得酷似,今日又见这孩子长的像足了生母。顾家怎么就没这么像的至亲?”
顾家的儿女也有与父母生得相似的地方,但都是这个嘴巴像爹,那个眉眼与娘相仿,外人兴许一眼看出,同在一屋檐下的人则会因为过于熟悉而不觉得有多相像。
顾月霖仔仔细细回想着,比对着,发现自己与父母没有相似之处。
孩子的床头放着彩色的小风车、布老虎、不倒翁,还有一个小小的琉璃碗,碗中是一颗颗颜色各异的琉璃珠。
顾月霖看着琉璃珠,想起小时候父亲给过自己一个半尺来高的琉璃瓶,里面放满了琉璃珠。
他一直让辛夷景天帮自己带在身边,但从不看,只是放在箱笼里。
他不自觉地俯身,伸手去拿琉璃碗。
“四少爷!”邝妈妈的语声虽低,却透着十足的焦虑与恐惧,她跪倒在床上,“奴婢求您……”
她在想什么?以为他要对孩童下手?
顾月霖由着她误会,拿起琉璃碗,踱回去落座。
邝妈妈道:“太太没有任何对不起您的地方。”
“她也这么说。”顾月霖嘴角牵了牵。
邝妈妈语声有些发颤:“四少爷想知道什么只管问,但凡奴婢知情,定会和盘托出,只求您高抬贵手,放过奴婢的孙儿,他那么小,什么都不知道……”
顾月霖只是问:“魏二小姐是太太的亲生骨肉?”
“……是。”邝妈妈语气艰涩。
“比我晚几个时辰出生?”
“……奴婢不清楚,真的。”
顾月霖拈起一颗琉璃珠,“这事儿我也没指望你知情,接下来问你的你可想好了,我不想听到模棱两可的话。太太和魏夫人生产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换子之事由何人促成?”
邝妈妈飞快地梳理思绪,整合措辞,请求道:“奴婢必须得从头说,四少爷别不耐烦。”
“说。”
邝妈妈略沉了沉,道:“事情是温姨娘促成的,她是魏阁老的妾室,也是太太身在闺中时的好姐妹。
“在京城的温氏,数得上名号的,只有蒋家近邻那一家,祖上有从龙之功,得了世袭的国公爵位,怎奈一代不如一代,成了勋贵之家的末流。
“温姨娘自恃出身高贵,非权贵之家不嫁,温家当然希望她能如愿,给娘家添一份翻身的助力。
“温家看准魏家少说还有三代荣华,不惜反过头来请人到魏家说项。
“就在说项期间,魏家给魏阁老和魏夫人定下婚事。
“具体情形奴婢不知晓,只知道温姨娘恨上了魏夫人,发誓要搅黄她与魏家的婚事,到最终却被魏夫人算计了去,落得个一顶小轿抬进魏家做妾的下场。”
顾月霖慢慢地捻着手里的珠子。听着不耐烦,不听也不行,不了解原因,就不会明白有些事缘何发生。
已经说了这么多,没了退路,邝妈妈反倒认头了,语气随之变得平缓:
“太太和温姨娘交情颇深,私心里自然同情好友,厌恶魏夫人。
“魏夫人和温姨娘进门的日子只相隔几天,按理说该斗得你死我活,但是没有。
“温姨娘从不争宠,只尽心尽力地讨好魏夫人,另一个妾室却很不安分。一来二去的,魏夫人与温姨娘尽释前嫌,情分越来越深厚,变成了她们两个联手收拾另一个妾室的局面。
“魏夫人怀着大小姐的时候,稳婆医婆都是温姨娘物色的。”
这就难怪后来红颜早逝了,顾月霖想着,果然,听邝妈妈又道:
“可温姨娘百般的讨好服侍,只是障眼法,她越是伏低做小,越是痛恨魏夫人。魏大小姐出生前后,她没做手脚,是因为医婆稳婆私下里都跟她说夫人怀的是女儿。
“可到了魏夫人第二次怀胎,谁都说魏夫人怀的是儿子,温姨娘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不难想。
“温姨娘自从做了妾室,又在魏阁老面前说不上话,娘家便越来越嫌弃她。她每次打着回娘家的旗号离开魏府,都是住到太太在城里那所陪嫁的宅子,能见太太就见一面。
“奴婢记得,温姨娘听说太太有了喜脉,而且月份与魏夫人相近的时候,神色很……很兴奋,兴奋地整张脸有点儿扭曲。
“太太怀胎八个来月的时候,魏夫人的胎儿到了九个来月,比以前更看重温姨娘。
“也不知温姨娘如何说动了魏夫人,事发当日,请魏夫人到了太太的陪嫁宅子,到傍晚,又遣人送信给太太,说有大事要商量,不要声张,晚间过去为宜。
“太太那时是在侍疾,但蒋家夫人的病情已经见好,得了传信,便谎称落了重要的信物在陪嫁的宅子,得亲自去取,隔日才能回蒋府。
“那天夜里,出了换子之事。”
顾月霖沉了几息的工夫,道:“你给我讲了一个有点儿听头的故事,妾室算计主母,最终把人算计死了。那么,太太呢?她难道也是温氏深恶痛绝百般算计之人?温氏要她去见面她就去见面,要她催产生孩子她就生?如今又是不是温氏要她再醮,她就跟我一哭二闹三上吊?”
他无声冷笑,“要是那样,我不得不感激顾家实在心慈手软,换了我,早把她和带着的孩子弄死了,不弄死也早晚蠢死,留着碍眼做什么?”
“您别动怒您听我说……”邝妈妈膝行往前,到了床沿,“太太当然也不是完全无辜,可她的确有万般不得已。
“那时候,大老爷动辄卧病在床,费尽周折请到家中的名医太医都说,大老爷只剩几年的光景。
“太太虽然主持中馈,三个妯娌和不少管事经常使绊子,过得举步维艰。
“那时太太的当务之急是站稳脚跟,做梦都盼着生下一个儿子,那样,不论大老爷在不在,她都有个依靠,在顾家始终有立足之地。
“若膝下没有子嗣,大老爷少不得在撒手人寰时给她一份放妻书,她是能回娘家,可生身父母的身子骨也都没多少年光景了,留下她一个,不知要被族人欺负到什么地步……”
顾月霖打断她:“所以她默许了温氏谓之疯狂的打算,而且完全配合。”
“……是,大体来说是这样。但是太太这些年一直善待您不是么?她是真的把您当做亲生的儿子……”
顾月霖再次打断她:“魏夫人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
“啊?”邝妈妈张大嘴巴望着他,眼神迅速地变幻着。
“难道我听了这些,就该认为自己是魏阁老的孩子?”顾月霖目光冷如霜雪,莹白如玉的修长手指落在琉璃碗中,拨弄着琉璃珠,“温姨娘为了弄死主母,的确是大胆到了疯狂,但这事情太大,她理应考虑到所有意外。
“太太能生下孩子是她们可以确定的事,否则不可能铤而走险,可魏夫人不明所以地服下催产的药之后,有没有可能一尸两命?假如生下来的孩子性命难保,太太能答应?
“依我看,那个疯子准备了第三个孩子是绝对的,甚至可能准备了两个。万一太太生产时出了意外,孩子保不住,或是生了男孩,要怎么办?
“而不论当夜真实的情形是怎样,最终结果必须是顾家大太太生下一子,魏夫人诞下一女。”
邝妈妈惊诧之色更浓,恐惧到了骨子里。他说的句句在理,更可怕的是,句句皆为实情,只是……“您怎么会认为自己不是魏阁老的孩子?”
“眼下是我需要你解惑。说不说?”顾月霖敛目,看着那些悦目的珠子,拈起一颗到指间,再拈起一颗。
邝妈妈下意识地随着他视线落入琉璃碗中,过了片刻,周身发起抖来。
他拈起了一颗颗珠子,那些琉璃珠在他看起来随意甚至轻柔的动作间,全化成了粉末。
他到底是不是顾月霖?不是说他在书院只习文么?可这等指力,岂非是身怀绝技之人才能练就?
太太简直是个睁眼瞎,对养在膝下的孩子一无所知!偏偏每次见面都是言之凿凿,深信就算她要顾月霖去死,他都不问原由地听命。
邝妈妈的恐惧急速转化为对太太的怨怼,因而再无迟疑,“魏夫人生下的是儿子,但是因为怀胎期间的膳食长期被人动手脚,孩子没落地就没了脉息。”
“可知我出身?”
“不知道。”邝妈妈无力地摇头,“奴婢真的不知道,已经知道的太多,不敢探究这种事。”
“大老爷可知情?”
邝妈妈的无力到了言语间:“知情,去世前知道的。”
“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邝妈妈不解,却不敢问,心念一转,忙道:“魏阁老不知道事情全部原委。温姨娘恨魏夫人的同时也恨他,宁死也不可能说出全部真相,她若告知魏阁老,说的必然是您是他的亲生儿子。”
顾月霖没料到自己能在这时候笑出来,但是真的笑了,“你们说什么,别人就信什么?你们这辈子能做成的事,也只有倒腾孩子那一桩。”稍稍一顿,又道,“太太的父母也知情,不然,凭太太那点儿本事,不出三天就得露馅儿。”
邝妈妈默认。
“好,你们做得很好。”顾月霖起身,把琉璃碗轻轻地放到座椅上,转身离开,步履潇然。
邝妈妈望了望轻晃的门帘,又转头看了看琉璃碗。
那些七彩的珠子,已全部化作粉末。
几乎就在她瘫坐到床上的同时,琉璃碗一分为二,分别倾倒,发出低而动听的声响。
邝妈妈发出低低的一声惊呼。
那少年心中的怒意有多盛,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