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坊是京城最有名的赌坊,可小赌亦可豪赌,天黑时开门,天亮时散场。
美人多,美酒烈,借债快,三者占两者便可生意兴隆,何况长乐坊样样具备。
这个深夜,长乐坊迎来一位陌生的客人。
那是一名少年,看到他,便能真正领略风神秀异龙章凤姿那些形容美男子的辞藻。
起初,他选择的是中上赌注的推牌九。
安静优雅地坐在赌桌一角,手边一叠面额不等的银票,一壶烈酒,一边自斟自饮,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牌下注。
玩法从大牌九转为小牌九,少年手边的银钱越积越多,赢了千余两。
除了两次大牌九与庄家和局,他就没输过。
同一桌的赌客逐渐有了相同的认知,少年绝对出千了,因而每每死盯着他看牌的手。
乌沉沉的骨牌映衬下,手更显得莹白如玉,手指修长,骨节清晰。和他那张脸一样,漂亮得过了分。
——除此之外,赌客无任何发现。
有人一直输,不免输的心浮气躁,索性吆喝着来场痛快的,玩儿骰子,赌大小。
少年无所谓,只说闲工夫不多,喝完手边的酒就得走。
骰子竹筒一次一换,可那些骰子就像是听话的木偶,点数无一不让少年成为赢家。
少年手边的银钱更多。
酒壶空了,杯中酒已喝尽。
少年没收刚刚一局赢下的二百多两,歉然一笑,“该走了,有缘改日再聚。”
在他对面的彪形大汉执着酒壶走到少年身边,没轻没重地拍一拍他的肩,“酒水不分家,喝我的也一样,难得这样尽兴,公子不妨多留一阵。”说着,酒壶倾斜,要倒酒入杯。
少年很是随意地一挡,笑容温然,“你也没酒了,失陪。”
大汉笑道:“别这么生分,这人不就是一回生二回熟,这杯酒是我请你的,好歹给个面子……”边说边倒酒,酒是一滴没倒出来,他语声和手却突然顿住。
少年收起面前银钱,从容起身,悠然离开。
赌徒之间也有赌出些许交情的,便有人低声对瞅着酒壶愣神的大汉道:“中邪了?回神了。嗳,瞧那小子生得比美人还美,又细皮嫩肉的,一准儿是哪个高门的公子哥儿,不如抓紧跟上去打闷棍,把输的拿回来?”
大汉回过神来,却将酒壶重重放下,指了指,“拿你个头!想打人家闷棍?我瞧着你是嫌命太长!”
同桌的人仔细瞧着酒壶,片刻后齐齐变色——
壶嘴顶端看起来已粘合在一起。
能做到这一点的,赌场里一划拉一把,但能如少年那样轻而易举的,便所剩无几。
“难道是江湖中哪位高人的传人?”有人猜测道。
-
走出长乐坊,顾月霖去了下榻的客栈。
选的两间上房相邻,伙计殷勤地送来净面的热水,告诉顾月霖,住另一间房的两位小哥已歇下,又说这里十二时辰供奉饭菜和陈年好酒,要不要来点儿。
该是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了。顾月霖颔首微笑,“来些下酒菜,一壶竹叶青。”
伙计应声而去,过了一阵子,送来四样小菜和酒壶杯盏。
顾月霖随手给了他一块五钱左右的碎银子。
伙计反复道谢,随即退出去,带好房门。
顾月霖取出银钱清点。
带了五百两到赌坊,现在数额增加到四千二百两八十七两。
说起来,他从不是什么书呆子好孩子,如酒、赌都早早染指,只是没瘾,轻易不碰。
他听人说过,越是拮据的时候越不能赌,更别妄想靠赌改变财运不济的情形。
赌桌上似有一只无形的手,你真的奔着捞钱去的话,就算你是千王的祖宗,也一准儿出岔子血本无归。
反之,手头有闲钱了,心里不痛快了,奔着扔钱消磨时间的目的,大可以去消遣一番。
不能回竹园,他又满腔火气,经过长乐坊,便走了进去。
到底为何动怒,他说不分明。
不需再存任何希冀,蒋氏与他没有血缘关系。
活了十六年,忽然就到了这么一天:不知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
或许是一对被调换孩子的倒霉夫妇,或许是用亲生骨肉换取银钱的贫贱夫妻,或许……比这种糟糕的情形还要糟糕百倍。
引发这一切的,是两个女人。一个恨毒了主母的温氏,一个认定有了儿子才能站稳脚跟的蒋氏。
对于蒋氏,顾月霖只能说她莫名其妙。
用无辜的生命撒下弥天大谎,跟所有局中人包括她自己开一个天大的玩笑,他能给予的,唯有厌恶。
而她对他,又确然有着十六年的养育之恩。
她和邝妈妈都说,她没对不起他的地方。
他也没觉得她对不起她,之前是受不了她的迟钝愚蠢而已。当然,以后也受不了。
以后……
以后该怎么办?
无法再尊敬蒋氏,却更要顾念她的养育之恩,不能苛待她。准确来说,是不能不管她,不能看着她自寻死路。
顾月霖洗了洗脸,又仔仔细细地洗净双手,坐到圆桌前。
一道青菜辣炒肉,一道煎鲫鱼,一小盘切片火腿,一小盘炸花生米,一碗热腾腾的白饭。
顾月霖记起一整天只吃了早饭,也从没有跟自己过不去的毛病。
菜居然都是起火现做的,味道也过得去。
顾月霖慢条斯理地吃到八分饱,放下筷子,开始自斟自饮。
想喝到微醺,好好儿睡一觉。
希望像以前很多次似的,遇到不顺心的事,睡一场,醒来再想,便觉得不算什么。
可是喝完一壶酒,他仍旧清清醒醒的,了无睡意。
早知道这样,就该赶去魏府,把温氏掳到手。
可也只能想想。就算首辅府邸疏于防范,他也不能在魏家人找到面前之前有所行动。
比起他这档子事,魏阁老被妾室蒙骗算计多年,妻子和平白殒命的儿子的仇,更值得清算。
顾月霖确信,就算魏阁老再不在意后院儿的事,到了这上下,就算不能确定,也已起了诸多疑心。
温氏如今绝对没好果子吃。
顾月霖脱下深衣,挂到衣架上,熄了灯,躺到床上,望着窗户。
这是破晓之前的时刻。满目漆黑,或许下一刻就因一线光明朗起来。
又给人错觉,仿佛尘世陷入永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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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顾月霖带着辛夷景天逛纸笔铺子。
已有的文房四宝不算多好,贵在用得习惯,纸笔墨却得多买些备用,别的不说,顾月霖和身边四个小厮每日都要习字一半个时辰。
蒋昭留下的不少,但在可以一次用新的替代之前,顾月霖不想动用。
如今纸张一刀一百张,毛边纸一刀六钱银子,大红纸一刀三两。
兔毫笔一支二十文,川毫笔一支三十文,大笔一支三十文。
徽墨一锭二十文,其余种类价格二十文到三十文不等。
顾月霖买了六十刀毛边纸,大红纸两刀;川毫笔二十支,大笔五支;徽墨三十锭。
合计四十三两三钱五十文,掌柜的不待讲价,便抹去零头,要了四十三两,将一应纸笔墨好生包起来。
走在街上,辛夷景天总瞄着路边的冰糖葫芦。
顾月霖失笑,“一辈子都长不大的德行。”说完给两人各买了一串,替景天拎着那一包沉甸甸的纸张。
辛夷景天早习惯了这种情形,眉开眼笑地吃冰糖葫芦。
顾月霖其实不大懂:外面的糖衣再甜,里面的山楂却是酸的,在他是个越吃越无趣的过程,打小就不怎么喜欢,这俩小子却好这一口。
“少爷,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回客栈的路上,辛夷问。
“我吃过午饭就回,你们俩到长房的铺子转转,吃饭的时候细说。”
“好。”
走进客栈大堂,掌柜对顾月霖的笑道:“公子回来了,有位魏小姐找您。”说着抬手一指。
顾月霖循着他手势望过去,见一个女子站在柜台旁,披着粉色缎面斗篷,姿容明艳,气质柔婉。
她与他熟悉的长辈都不相像,应该是魏阁老的长女。
顾月霖对她微微颔首。
魏大小姐礼貌地一笑,走到他近前,道:“家父魏阁老。我能不能耽搁公子片刻?”
“可以。”顾月霖问,“到我落脚的客房,还是茶楼?”
“到公子房间吧,几句话的事,我说完就走。”
“请。”
循着楼梯上到二楼,走进顾月霖的房间,魏大小姐坐到临窗的茶几前,笑笑地打量着他。
辛夷景天张罗来茶点,便去了隔壁的房间。
魏大小姐摆手遣了随侍的丫鬟,“到门外等着。”
顾月霖在她对面落座。
“没想到,你生得这般出色。”她说。
“谬赞了。”顾月霖给她斟了杯茶。
“昨日家父下衙后,派人到府上递了请帖,却不想你不在,便命我派人寻找一番,找了这大半日才得以相见。”
“令尊找我有事?”顾月霖真正想说的是,你们装死装到底算了。
“听这话音儿,公子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魏大小姐饶有兴致地审视着他。
顾月霖淡然反问:“知道一些,难道与你们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