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显不合时宜的话,在此时道出,自有深意。蒋氏望着魏琳琅那明艳的容颜,脑海闪过最坏的猜测。
“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事少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同一屋檐下的最常见。有人能在漫漫光阴中生出恩情,有人不能,便成仇。”魏琳琅语声徐徐,“我就是个活生生的成仇的例子。”
言外之意,凭谁也听得出。蒋氏心头一阵发寒。
“那人的出身你该听说过,不低,我在那个门第,算得人单势孤,但我想做的事还是做到了,譬如守寡,譬如大归。”魏琳琅眼中有了轻蔑,“顾太太,您可以守寡,大归呢?”
蒋氏不知该如何答对。
魏琳琅又问:“就算您大归再醮,在我跟前儿,命能硬过我嫁的人?”
蒋氏面色渐渐发青。
魏琳琅正色道:“如今情形,我仔细讲给您听:魏家相信,二小姐是您所生,但那孽障是家父的风流债,还是被调换的孩子,全在我们怎么说。
“若是风流债,您就算不浸猪笼也得自尽,或落发修行;若是调换的孩子,请您把胎死腹中的魏家子嗣还给我们。顾月霖不是魏家人,我们当真深以为憾。
“退一万步讲,您若能如愿嫁到魏家,我可以保证,您和我那个劳什子的二妹不会再有任何相见的机会;我更可以保证,你们的下场是生不如死。”
蒋氏簌簌地发起抖来。
“家母不是精明的人,但若没你这种猪脑子的货色帮衬,温姨娘如何能成事?家母红颜早逝,你亦是刽子手。”魏琳琅目光锋锐如刀,“你小心些,但凡有机会,我便要将你打入人世修罗场!”
蒋氏嘴角翕翕,想说话,偏偏发不出声音。
魏琳琅已懒得再看她哪怕一眼,放下茶盏,款步出门,离开竹园。
她没去见顾月霖,因为见面也不知能说什么。
他站在魏家的立场考虑过,理解她的痛苦愤懑。
她也能站在他的立场考虑诸事,理解他的为难不忿。
他愿意帮她解惑,给了她那份誊录的口供。
她也愿意帮他,可眼下能做到的只是不杀他的养母,再多的,有心无力。
既然如此,便不需相见。
如果,他是魏家子嗣,是她二弟,该有多好?
回路上,听到一列飒沓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魏琳琅凑近马车的小窗子,向外张望。
片刻后,为首的女孩一闪而逝,若浮光掠影,只那刹那,便知样貌绝美,性子恣意飞扬。
外面有侍卫低声道:“是不是君家大小姐?”
立时有人应声:“是她,我远远地见过几次,绝对没错。”
君若,传言中天下第一的女纨绔。之所以得此名号,只因她能与李进之掐架,不能赢,却也不会落下风。
流氓只能与流氓掐架掐得势均力敌——人们分明是这样认为的。
其实,李进之也好,君若也好,不都是好孩子?偏偏被世人这样误解。
魏琳琅叹一口气,下一刻就笑了,他们根本不在乎,又何须别人意难平?
她想了想周边路线,立刻笃定,那小妮子去了竹园,要见的只能是顾月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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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琳琅前脚走,赵妈妈后脚赶到书房,将听到的一切娓娓道来。
顾月霖颔首,“你有心了。新差事可有难处?”
赵妈妈忙道:“尧妈妈治下有方,帮衬奴婢的都勤勉干练,明日便能收拾一新。只是,或许要添置一些厨具,奴婢梳理清楚了再来请示您可好?”
“行啊。”顾月霖端了茶。
赵妈妈离开时,与赶过来的红翡迎头相遇,匆匆颔首一笑,径自回了东小院儿的厨房,卷起袖管,干劲儿十足地擦擦洗洗。
红翡到书房是为着传话:“太太像是被吓着了,脸色很不好,一味地哭,说要见您。”
“没空。”顾月霖打个手势,命她退下。
红翡本也没抱希望,立时行礼告退,琢磨着要怎么把他这两个字换成一套合情理的说辞。
蒋氏这几日处境一落千丈,脾气却是一再见长,在她跟前当差的人,头疼得紧。
顾月霖想到密室取关乎稼穑的书上来。第一次就留意到了这方面的书,但当时要找的是医书,便没翻阅,他希望有关于棉花种植真知灼见的记载,这样一来,跟罗忠商量的时候会更有章法。
刚起意,便听得君若到访,笑微微迎出去。
君若与他一样,一袭玄色粗布深衣,如云的墨发高高绾起,只用一根银簪束着,分外利落的打扮。
望见顾月霖,她展颜而笑,“哥,突然登门是有事相求,你可别生我的气。”
“怎么会,快来。”顾月霖抬手请她到书房说话。
“这儿真不错,一进来就感觉有点儿喜乐融融的意思。”在偌大的花梨木书案前落座,啜了口茶,君若微眯了大眼睛,显得很是惬意。
“是么?”顾月霖这几日是把日常诸事用来缓解情绪,根本没留意到园中氛围是否有变化。
“当然是真的,该是下人心情特别好。要不然,凭你一个,再高兴也不成。”
顾月霖轻轻地笑,“这倒是。”
君若示意身侧的随从。
随从把捧着的卷轴送到顾月霖面前。
君若道:“我家化用了各类舆图,算是经商地形图,这是京城和周围三省的。昨夜我忙了整晚,把一应可以施粥的铺子所在位置都做了标记。”
“了不起。”顾月霖由衷赞许着,将图徐徐展开。
图三尺见方,用不同颜色的笔迹标注了不同类型的店铺。
“今日一早,我与家父一同吩咐了近前各个大管事,八百里加急传话到各个粮仓、铺子,今冬施粥的事决不可有所敷衍。”君若顿了顿,问,“哥,你说我们为何如此重视?”
顾月霖莞尔,“自然是听到了庙堂上的风声,不然还能是我的情面不成?”
“真是的,都不给我卖关子的机会。”君若连喝了两口茶,放下茶盏,遣了随从,板板正正地坐好,“昨日大早朝上,有数名官员为着同一件事上奏,由头是听闻或知晓一些官员商贾勾结,蓄意哄抬物价,对今年腊月百姓买不起粮捱不过年关言之凿凿,可给出的真凭实据却不多,摆出来的那些商贾俱是名不见经传,与商贾勾结的只有四个五品官。这是为何?”
顾月霖却反问:“皇上作何决定?”
“皇上啊……最终接受沈侯爷的进谏,着涉事商贾、官员所在省份的首脑,以不得搜刮民脂民膏为前提,从速调集百姓寻常所需备用,一年之内不论何时,以今年价钱出售;为防官商勾结乱民心、搅政局、误国事,必须从速办理,若有懈怠误国误民者,满门抄斩。旨意八百里加急到各处。”
顾月霖颔首,“案子得一步一步查,所需时日良多,防患于未然却是刻不容缓。”
君若颔首,“而起初最让我毛骨悚然的是,涉事商贾和官员分布的所在地,正是京城及周围三省。”
“所以,你已经明白。”
“是,明白你花一万两施粥所为何来,不明白的却是,这是你提醒沈家的,还是沈家提醒你的?”
顾月霖扬眉,“这话怎么说?也太看得起我了。”
“你本就值得任何人钦佩。”君若歪了歪头,“我认的哥哥,自然是人中龙凤。况且,沈侯爷自来不是能给出那般体察民情的谏言的做派,这又与沈夫人和星予哥哥不同,母子两个对任何无辜之人都有仁心。”
再多的,她不便说。
顾月霖却懂得。若不是和恩师一样了解沈瓒为人的长短,也不会有找他鼎力相助的默契。
说到底,沈瓒是手掌兵权的勋贵,仁心之于他,需要审时度势。
不是沈瓒冷酷残忍,绝不是。只是,有些事他做了就是费力不讨好,还要落得个家破人亡的境地,他不做就能护得全族一如既往。
而在天灾人祸面前,只能选择最适合的人,尽力帮沈瓒做恰如其分的事。
朝堂上的事会迅速传遍京城的街头巷尾,到明日,因为已有准备,周遭三省也会获悉。
再加上萧默家族已派出人手在各地散播消息,百姓不论信或不信,都会本着存柴米油盐不亏的实质目的、防范朝廷短期内压制不住官商勾结局势的担心,购置过冬所需一切。
更何况,还会有相应的流言蜚语传出,例如官场生大变故往往意味着将有天灾降临,没有最好,但有备无患是最佳。
如此一来,相互影响,受灾的人数能减少一部分。
但也会有些明明想买齐所有银钱却不够的人。
太多了。
多到顾月霖不敢想,不能想。
而不出所料的话,今日早朝后,已有钦天监正使、两名副使面见皇帝,以身家性命担保下月上旬有雪灾降临,祸及京城及周边各省,求皇帝防患未然。
钦天监三人是死谏的架势,没牵扯任何权臣勋贵,而且言及时日迫在眉睫。
皇帝总会适度地做点儿什么。
哪怕只是舆情,作为帝王,尤其是不屑请所谓高人鉴别钦天监所言真假的帝王,在这关头,能做的不过是选择。
其一,不以为意,抛之脑后,真出事了被言官士林骂到死。
其二,未雨绸缪,就算对钦天监的说辞拖延着,该防患的必要之事,都另寻由头急速落实下去。
顾月霖正思忖之际,红翡闯进来,气喘吁吁地道:“太太、太太投缳了!您快去救救她吧……”
上吊了,丫鬟却要他去救。
顾月霖笑了,笑容里只有自嘲,语气冷冷淡淡:“她若真不想活了,我也不留她。你照实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