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眸色慧黠,“我已有所透露。”
顾月霖的确已有所得,“殿下方才说,程放身在何处,而非是死是活。”
长宁点一点头,敛目看棋局,“棋艺着实不错,不似你这年岁该有的火候。”就像他的字,那遒劲的力道,是寻常文人十几二十年或可练到的火候。
“有幸得了高人提点,胜过以往许多。”顾月霖所说的高人,自然是蒋昭。
“那多好,不会索然无趣,我也不用尽早交底,省得你一心二用,毁了一盘好棋。”
这拖延的理由,引得顾月霖一笑。
长宁抿一口酒,“你是否认可,样貌过分出色,有时候也是一种捷径?”
“认可。以貌取人的自来不少。”
“原来,我对你犯了以貌取人的戒条。”
“殿下说笑。”
“的确是说笑。不但好看,还聪明内敛,怎样的人会反感你?”长宁好奇地道,“你真的只有十六岁?”
“再过两个多月满十七,如果我目前所知无误的话。”
长宁轻轻地笑。
和顾月霖闲聊,是件有趣的事。你绕弯子,他无所谓,多的是耐心;你想让他多说几句,他却没那闲心,一两句就把一个话题说尽。
棋局走至中途,局面势均力敌,落子的速度越来越慢,等待的时间越来越久。
长宁主动说起与君家的渊源:“我一些故交私下做生意,时不时用我名头,更不乏与君家互惠互利的情形。
“我没料到,关乎君家的传言竟是真的,母女两个势如水火,通过君夫人做的生意,真要对质的话,父女两个不会承认与君家有关。
“好在对我这边的人,君夫人与曹禄不敢做手脚,全照着君若那孩子公允、仁义的路数行事,是以,有时谁需要我给君夫人写个条子,便也愿意做顺水人情。
“这次有故人向我借最得力的死士,我问明原委之后,便有了一番自相矛盾的行径。”
答应帮忙,但不肯出人手;传信给君夫人,却又派死士盯着故人收买的杀手。
顾月霖猜测道:“殿下是不是为了试探君夫人?若对方听命行事,也算是给君若的警示。”
“的确。那样的事我看过、听闻太多,这算是首次介入,因为谁也帮不了谁一辈子。”不知何故,长宁的语气中有了疲惫、怅惘。
一生太长,谁到终点都是孤身离开。
“君若聪慧流转,即便我不说,她也能领悟到殿下的苦心。”
“我相信。”长宁转而道,“好些人见了我,都会问驸马在不在府中,你因何不问?”
顾月霖默了默,坦诚地道:“到此刻,我怀疑根本没有驸马这个人。”
长宁凝视着他,绽出清艳的绝美的笑容,“理由是——”
顾月霖略一思忖:“殿下若是自己选夫成婚,其人定是人中龙凤,就算他自己有心,您也不会忍心将他埋没在锦绣堆。
“若猜测属实,便说得通了:殿下的婚事,外人只能看个花红热闹,必然有不得已甚至身不由己之时。那就不如用障眼法,有那么一个不存在又存在的人,不会牵扯到各方权益,而您能得一份自在。
“其实也可以找个做摆设的,但那意味着诸多变数。”
长宁笑得云淡风轻,“的确如你所言。生于皇室的人,享受的天家富贵,迟早要有所偿还。我已很是幸运,父皇宠爱,兄长不忌惮,不然也做不成这种荒唐事。”
她对顾月霖端杯,目光玩味,“一番话牵扯到诸多人情世故、尔虞我诈,并非你这年岁该看透。”
“误打误撞,蒙对了而已。”顾月霖四两拨千斤,与她碰杯饮酒。
棋局上,黑子白子纠缠厮杀得难分难解。或许要缠斗许久,或许下一刻便分出胜负。
长宁明显喜闻乐见,双眸如明珠般璀璨,棋子落下,等待期间,主动提及程放:“他活着,但很不如意。也许,他是这世间对身不由己体会最深的人。当然,我也不认为他是好人。”
“听起来,殿下对他的情形知之甚详。”
“不错。”
顾月霖等了片刻,见没有下文,和声道:“程放欠一些人一个交待,日后我少不得落力查找他的下落,但愿不会扰了殿下的清净。”
“你只管做你该做的事。”长宁道,“令他身不由己心也不由己的人,就在京城。你若信我,不需在别处空耗人力。”
“我相信。”
“其实到了我这里,已是你查证的一个重要关口,我本该实言相告。只是,每个人都会欠债,我亦如此。欠的人情偿还了,我才好对你开诚布公。但愿那一日能早些来临,更愿你在那日之前便已查清一切。”
“早已不虚此行。”顾月霖低眉敛目,手中黑子沉稳落下,“只是,凡事古难全,遗憾不可避免。”
长宁看着棋局,片刻后逸出轻快的笑声,“也不知是死局还是残局,不妨留给我慢慢思量。”
“叨扰已久,晚辈告辞。”
“我送送你。”
长宁送他到浮桥上,停下脚步,语气柔和,“你生母,是我见过的最美好的女子。今日见到你,是我近年来最欢喜之事。”
顾月霖深施一礼,“多谢殿下。”
少年颀长挺拔的身形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视野。长宁抬头望一望星河,转身回到棋局前。
矮几上多了一块令牌,是她昨日赠予顾月霖的。
“这小子,手法神出鬼没的。”长宁轻笑着叹息。
先前有些话她本不该说,但她一点儿也不后悔。
见到这孩子真好,他的样貌,勾起她在外游历的回忆。那时的自己还年轻,心亦是。
哪像如今,入睡前有时会希望再也不要醒来。
经历的是非太多,累了。
看到的残酷太多,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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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进之、君若相对坐在炕桌前,对着长宁的生平记录观摩。是命手下搜罗到的。
“原本只是随军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没出仨月就独当一面,任前锋,当时的主帅是蒋昭。长宁是蒋昭在军中带出来的徒弟。”李进之轻拍桌面,“这就妥了,不用担心事有万一,蒋老爷子绝对教不出滥杀无辜之人。”
月霖独自前去长公主府,他们心里不踏实。
“是呢。”君若亦生出感慨,“昔年首辅权倾天下时,该有多少精彩的人与事?不能看到,也不能听到多少,实在是生平憾事。”
因为皇帝对蒋昭那份微妙的情绪,不论什么人提起蒋昭,都是言辞空泛,点到为止。
“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当真惊才绝艳。”李进之满脸钦佩,转而岔开话题,“你还没跟我细说,曹禄那条腿是怎么折的。”
君若心绪平静下来,乐得跟他念叨自己昨日干的好事。
李进之笑微微地听着,手也不闲着,一颗一颗捏开小核桃,剔出果肉,放到小碟子里,再送到君若手边。
很多时候,君大小姐是不知娇气为何物的人,她越是如此,三个哥哥越是打心底宠着,早做惯了这种事。
只有下厨替不了也陪不了她,根本没长那根筋,难得起了现学现卖的兴致,却没人允许他们进厨房:君若拒绝任何人给她添乱,蒋氏和赵妈妈不肯教,刘槐坚决反对他们在自己的地盘儿瞎折腾。
君若一面吃核桃,一面说经过:“……曹禄那条腿,我不准手下给他接骨,害了我那么多次,够便宜他了。至于我娘,写了一份口供,一份自请下堂的文书。有这些凭据,她就不敢再惹我,而且,我还能用来要挟我爹答应自立门户的事儿。媳妇儿想杀人,谁敢说不是受他唆使?我已送出加急信件,让他赶快来京城。”
李进之一乐,“真想好了?”
“你和月霖哥哥怎么都这样问?”
“不想你后悔。”
“不这样才会后悔很多年。”君若道,“寻常做爹的,有谁受得了女儿被那么祸害?他是没做什么,但最大的错正是什么都不做。”
“我是想,满打满算哥儿四个,三个迟早自立门户的,倒霉孩子是不是忒多了些?”
“这种律例下的世道,倒霉孩子不计其数,只是绝大多数从众,没胆子与谁抗衡罢了。尤其约束女子的三从四德、女戒、女训,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李进之哈哈地笑,“说的对。要我妹妹从这个从那个,怎么不说谁从她?”
“可不就是。”君若歪一歪头,笑得现出小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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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初刻,顾月霖回到竹园。进城一趟就不能白去,要办的事情不少,这还是抓紧赶回来的。
走近书房院时,见到随风坐在石阶上瞧着他。
虽说它面无表情,顾月霖仍是心头一暖。每次他出门回来,随风都会这样迎他。
他招一招手。
随风不动。
顾月霖想着先去正房请安也一样,转身间,瞥见随风站起来。
他嘴角一牵,迈步往前,慢悠悠走着。
随风老大不情愿地跟上,一味闷着头。
这小子现在高度到他膝上,七八十斤重,逐日看着不觉怎样,回想起它到来那日,才会惊觉光阴过得飞快。
顾月霖停下脚步,瞧着它,它坐在地上,仰头望着他。
“德行。”他笑着揉一揉它的大脑袋,弯身把它捞起来,抱着折回去。
随风不爱搭理人的时候,他要是抱着它转一圈儿,它就像是吃了多大的亏,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顾月霖索性没事就抱着它在书房院里溜达一阵。毕竟它是雪獒,不是盆景那种摆设,相互总不搭理太奇怪了。
到底,随风习惯了他这个刻意养成的习惯。
李进之和君若正边下棋边等顾月霖,瞧见一大一小这样进来,俱是莞尔而笑。
随风挣了挣,没能如愿跳下地。
顾月霖站在一边观棋,道:“李福的事,梁掌柜办妥了。今儿侯爷恰好在家里,我请他把那半个玉坠转交给星予,也不知道造办处有没有人见过。”
“我和洛儿的人也没闲着,但是没有进展。但愿星予尽快有所斩获。”李进之说。
辛夷走进来,将一幅画放在书案上。
顾月霖示意下棋的两个去看看,“梁掌柜踅摸到的画像。”
“谁的?”
“程放。”
“太好了!”
君若、李进之最犯愁的就是没有程放的画像,这样找起人来诸多不便:
总不能指望谁都记得一个消失多年的人,而记得的人说法并不一致,不知该采信哪种。就算君若的画笔如有神助,没定论也描画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