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从放下出鞘的匕首、止血的药粉、包扎的布棉,站在一旁,等待程放吩咐。
清河郡主仅存的希望,不过是出现奇迹:皇帝或是长宁长公主临时起意,派人过来传话,从而发现端倪,或可救她一命。除了这两个人,她想不出,还有谁压制得住周身戾气的程放。
然而奇迹哪里是想要就能发生的?为免落得个缺胳膊少腿甚至缺了鼻子耳朵的悲惨下场,当下她只能认命,执笔在手,整理纷杂的回忆。
一字一句地书写期间,她与程放这些年的过往呈现在纸上,重现在眼前。
比起长宁、程放这等一身绝学的,清河郡主虽然也是自幼习武,但因资质有限,身手也便寻常。
可她生于王府,由双亲兄长千娇百宠着长大,更是在下人的阿谀奉承中度日,渐渐成了目中无人张狂自大的性子,没来由地认定自己是最美的女子,若与人交手也不会逊色于谁。
过了及笄之年,婚事提上日程,清河郡主谁都瞧不上,对父亲说要自己觅得如意郎君。梁王管不了她,也只好随她去。
一度,她游走于各地,与各色人等打交道,不期然地遇到了程放。
在当时,能与程放的俊美比肩的,她只见过一个首辅蒋昭,但是蒋昭年岁大她一截,如同长辈。
再命心腹打听程放其人,知晓其人亦正亦邪,天赋异禀,她便动了下嫁的心思。
她坚信,最好的东西都该属于她,最好的男子就该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而她料想不到的是,程放极难掌控,而且根本不将皇室宗亲放在眼里。第三次相见时,程放都不记得她是谁,分明是没正眼看过她。
对于那时的清河郡主来说,这是生平未遇的挫败,却也成了生平未遇的挑战。
她发誓,要将这男子收服,就算不计代价,不择手段。
程放亦正亦邪的好处在于,正邪两道都对他很是尊重,行事尽量绕开他,坏处在于都很忌惮他,不少人只恨不得他暴毙而亡。
由此,清河郡主的心腹想打探他的动向、过从甚密之人并不难,只要打着梁王府的招牌压一压,再用银钱收买,便有人知无不言。
于是,她知晓了他要筹建帮派,更知晓了他倾心之人是林珂。
清河郡主想将林珂杀之而后快。第一次,因着无知者无畏,亲自带队突袭林珂,结果是狼狈不堪地逃命。
那次之后她后知后觉,晓得林珂简直就是翻版的程放,只不过林珂性子清冷,不惹事也不管闲事,虽年纪轻轻,在江湖中的地位却不低,且远比程放更受尊重。
明白了自己那点儿工夫形同三脚猫,清河郡主恼羞成怒,毕生目标又多了一个:除掉林珂。
可就在这时候,令她濒临崩溃的消息传来,程放与林珂结为连理。
长宁那个已经在沙场名动天下的东西,虽没亲自到场,却送去了一份厚礼。
仿若一记又一记无形的钝重的耳光,连番打在清河郡主脸上。
她彻底钻进了牛角尖:
成婚了是么?那就拆散。
长宁胡乱凑热闹,她就央着父亲提醒长宁梁王府对她的恩情。
与此同时,她对程放几个最得力的弟兄恩威并施,许了锦绣前程,几个人相继背离程放,成了她手里的棋子,做起了双面人。
便有了程放与林珂反目、分道扬镳,再到程放被几个兄弟联手设局暗算,送到郡主府之事。
起先,清河郡主只想让程放对自己低头,用的是有形的无形的酷刑,前提是不能动他的脸,不能让他丧命。
然而那些对程放毫无用处。
一年。程放在郡主府的暗牢之中,生生过了一年。
清河郡主真正感觉到了自己的浅薄无力,却也更不想放手,将背叛程放的几个人唤到面前,临时用做幕僚,要他们想出足以钳制他终生的法子。
于是,便有人说,刑罚无用,那就用奢靡淫/逸摧毁他。
于是,便有了程放那三个养在清河郡主府的孩子。
迷情香、媚药,程放能防一次两次,却不能防十次二十次。他再抗拒,也终归有心神紊乱失去定力身不由己的时候。
那三个孩子,是这样来的。
所谓摧毁他的日子,又是一年。
而在那一年中,发生过数次令清河郡主毕生难忘的耻辱经历:她要么锦衣华服,要么效法林珂装饰,在他中了迷药时现身。
他要么重伤自己以至昏迷,要么凭借仅存的力气死死扼住她咽喉命她唤人取解药来……总之,他宁可伤、宁可拼死一搏,也不肯染指她分毫。
他对她的嫌恶,已非弃若敝屣可言。确然到了骨子里。
清河郡主相信,若是有理有据地告诉他林珂已死,他必然不会再活。
他在挣扎中不曾放弃的原因,只是为了林珂,为了那个根本不爱他的人。
可恨的是,她拿不出更伪造不出林珂已死的证据,即便有,她也不敢给他看。
她要的是他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
怎样折磨身体摧毁意志的路数都用尽了,清河郡主对程放到了束手无策的境地,便将他关在暗牢,好吃好喝好生服侍着,只不允任何人对他说出只言片语。
无边无尽无涯的寂寞,她不相信谁能长久消受。
可程放就是平静淡然地度过了一年。
那期间,程放染指过的女子,有三个相继怀胎产子,她全部以抱养的名义养在膝下。
程放无论怎样,也是最有担当的人,只要知晓有骨血在世,便不会再只有林珂一份牵念。
三个孩子,都有几分像他。
清河郡主既然决定要让他们成为程放一生的羁绊,自是要尽心照顾,好生抚养。
而人的感情是不由控制的。
对着个物件儿、猫狗久了,都能生出依恋,何况一个个漂亮至极的奶娃娃?
她原本不想,却又不自主地对三个孩子生出了最柔软的心肠。也是在这时候,她意识到了一些事,聘请高手布阵,再将程放安置到地上一所小院儿,让他和三个孩子每日相见。
她屡次窥见,程放对着孩子,自初时的沉默,再到后来的温言软语。
她便以为,自己是三个孩子认定的母亲,郡主府又是铜墙铁壁一般,程放迟早会放弃寻妻的心思,安于当下。
一日日的,她放松了对他的戒备。
直到,三年前盛夏的一日,他忽然没了踪影。
书写完这些,清河郡主瞥过闪着森森寒芒的匕首,不敢再以权势压人,“记得的全写出来了,只是不知道你和我的记忆是否相同。”
程放没理会,只拿起她写过的纸张细看,末了,将纸张放到她手边,“誊录一份。”
清河郡主盼望的奇迹到此时也没出现,不免心浮气躁,一边用笔蘸墨,一面低声询问:“你到底要做什么?到底要将我怎样?”
程放不予理会。
一旁的随从却上前一步,拿起闪着森森寒芒的匕首,握于掌中。
清河郡主再不敢吭声,老老实实地誊录自己的口供。
-
翌日,震惊皇帝、震动朝野的凶杀案由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据实陈奏:
“发现案情的是巡城的一列军兵,闻到血腥气,即刻冲进郡主府,然而府中只有杀戮之后的尸体,并无存活之人。”
皇帝险些拍桌子,“死了多少人?郡主府又共有多少人?”
“时间仓促,微臣目前只查到郡主府共有三百二十八名仆从,昨日被一刀割喉的共计一百三十六名。”
皇帝闻言,冷静了几分,“也就是说,有近二百人失去踪迹而没被灭口?”
“的确如此。”
皇帝沉了沉,吩咐道:“此案交由三法司及锦衣卫彻查。你,权当是无功无过,不知此事。”
“谢主隆恩!”
皇帝转过头来连发几道密旨,追究自己留意到的几个细节,到下午,照常唤魏阁老进宫来议事、下棋。
下棋的时候,皇帝说了清河郡主府的惨案情形,又道:“一夜之间,取百余人的性命,听着实在是令人发指。只是,同在府邸的共有三百余人,凶手将其余人等迁移到了别处。这是为何?”
“臣能想到的,只有不牵连无辜这一个可能。”
“你是说,那一百余人全是该死的?”皇帝目光灼灼。
魏阁老丝毫也不打怵,“对皇上、对臣而言,那一百余人不过是不相干的陌路人,可也保不齐是罪该万死之人。臣方才只是就事论事,照实说出当下感触而已。这本来就是三法司会考虑到的一种可能。”
他真正想说的是,恐怕那一百多人只是个开端,他们只要有家眷的,只要在成年之后的,恐怕都难逃死于非命的下场。斩草要除根,做了开头,便不介意后续做得更狠。
——这才是该最先防范的。但又从哪儿防起?谁知道清河郡主到底开罪了哪路煞星?
皇帝沉声道:“也就是说,你怀疑清河郡主是品行不端招致灾祸之人?”
魏阁老不卑不亢,“向来如此。”
如此的直接坦白,倒让皇帝险些没词儿,缓了片刻,问道:“何以见得?”
魏阁老不慌不忙,“清河郡主若有长宁长公主百中之一的好,便不至于成为一个坐吃山空的废物。长宁长公主若有清河郡主百中之一的不足,便足以毁掉今时名誉,不知是何下场。”
皇帝听了,起初是气恼他这样直白,再一回味,倒觉得他说的的确在理,因而颔首道:“传梁王进宫。”
刘洪领命而去,却是片刻后便折回来,“梁王爷、长宁长公主求见。”
皇帝拧了眉,“长宁因何见朕?”
“说是有清河郡主留下的绝笔,长公主要请皇上大事化小。”
皇帝笑出来,心说自己真是把妹妹惯出毛病来了。再怎么着,在天子脚下杀了一百多人,要怎么着才能大事化小?那个傻丫头,真当他做了皇帝便能做主任何事不成?
心里真是这么想的,可他说出口的却是:“快将长宁请进来,有事一起商量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