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在宫里盘桓到入夜,与皇帝、魏阁老商定了细致并确然有效防灾的章程,这才心安,告辞回宫。
翌日,皇帝在朝会上明发旨意:长宁长公主巡视北直隶河道,着工部尽快甄选出相宜的随行人手;今年京城及北直隶改种端午前可收获的蔬菜,各地衙门分设货仓,照市价收购。
朝臣一头雾水。
皇帝与魏阁老一唱一和,给出合情理的原因,继而便是神色凛然地敲警钟,以防有人趁机欺上瞒下捞油水,列出种种罪行的相应惩戒。
接下来,便是京城、北直隶之外的封疆大吏的事儿了——京城及周边少种一季粮米、换了蔬菜,其他省份就要接应,米粮蔬菜可相互兑换时便兑换,条件不允许的时候,便要及时援助粮米,朝廷自会从别处给予补偿。
因着皇帝首辅一如去年应对灾情时的样子,朝臣大多数心神凛然,俯首帖耳,也有那胆儿肥的百般腹诽质疑,却晓得唱反调得豁出身家性命,也便噤声,与旁人一样的唯唯诺诺。
长宁长公主那边,午间迎来圣旨,被告知五日后即可成行。
已是板上钉钉,长宁心下一宽,转而思绪一转,离府去了竹园。
她来的不巧,正赶上竹园正经搬去居士巷。
好在顾月霖要留到最后才走,书房院一切照旧,对长宁倒无疏慢之处。
落座后,品过茶,长宁说了这两日皇帝的举措。
顾月霖神色明显松弛许多,欠一欠身,“辛苦您了。”要促成这等局面,绝非易事。
“该当的。”长宁不以为意,“我过来,是为着君若和令堂认亲的事儿。五日后我便要启程,不知何时回来,你能不能尽快安排好?”
“殿下赏脸,我自当竭力而为。”顾月霖略一思忖,“三日后诸事皆宜,殿下可得空?”
长宁笑了,“为着你的异姓手足,真是什么事儿都任劳任怨。我自然是得空的,离京前只记挂着这档子事儿。”顿了顿,又道,“其实本该在你会试高中后,令堂再认义女。”
“也不见得能高中,此时最相宜。”顾月霖眸色清明,笑若春风,“不论如何,有长公主在场作证,日后任谁也要晓得,我与君若是手足,任谁也不敢轻慢。”
“你这小子,又捧我。”虽是这么说,长宁心里分外熨帖。
“还有一事,”顾月霖神色转为郑重,“君若名下的财产,便该由她享用支配,我只是要这个妹妹,不要她的身外物。所以,需要两个分量重的中间人作证,且要保证不可外传,可外传的只有作证的因由。君若的产业明细有近三十本册子,此事,又要让殿下劳心费神了。”
长宁敛目思忖片刻,笑开来,“两个中间人,另外一个是谁?”
顾月霖如实道:“魏阁老去年参与的门外琐事已有两桩,便不劳烦他了,这次请的是沈侯爷,账册前几日便已送过去。”
“好,好啊。”长宁由衷认同,“我这边你不用担心,早些年也不是能甩手不管的处境,里里外外的账目已是看惯看熟,多说两日便可完事。”
“君若乳名洛儿。”顾玉霖拱手一礼,“殿下真是洛儿的贵人。”
“我这半生,上边有青睐相加的父皇、赋予厚望的皇兄,再就是那位几百年不可遇的良师益友。”长宁笑若秋风,怡人也萧瑟,“我只恨,你与洛儿没我同样的际遇,在这年岁,分明胜过我当年。”
“殿下太抬举我们了。”顾月霖笑道,“若是洛儿在场,定要跟您争辩一番。您对她予以青睐,她又何尝不对您百般敬佩。”
“早就说你最会说话了。”长宁端茶啜了一口,转而蹙眉,“我最爱喝酒,却给我茶,再好也不是我喜欢的。你这小子,不会把我送的酒喝完了吧?”
顾月霖忍俊不禁,唤辛夷取一坛酒过来,之后才道:“先前一心读书,枉顾其他,现下还有三四坛。”看一眼天色,又道,“殿下若是赏脸,不妨留下用饭,洛儿出门有点事情,哦摸着快回来了。”
长宁欣然笑道:“好啊。”
迟一些,君若回到竹园,赶来书房给长公主请安。
长宁唤她到身侧,格外和蔼地与之说笑。
提到要请人过目并且作证自己名下的产业,君若颇为无奈地瞄一眼顾月霖,咕哝道:“有什么法子呢?不然人家不肯认我这个妹妹。”
长宁大乐,“这才证明,你哥哥是真宠着你,更是真护着你。”
顾月霖瞧着君若,笑着接话:“谁知道我日后身边会添怎样的人,先一步摆到台面上,也省得有财迷疯觊觎我手足的产业。”
“我晓得你是君子之心。”长宁赞道。
“我也晓得,”君若悄悄剜了顾月霖一眼,“横竖是把我当你傻儿子那般的脑筋罢了。”
顾月霖莞尔。
长宁却是不解。
于是,随风少不得在长宁面前露了露脸,长宁颇为喜爱。
有了这次小聚,认亲的事便定下来,更认真筹备起来。
按理说,区区三日光景,怎么也出不了岔子。可长宁自来就是惹人注目更惹人恨的存在,三日刚安稳地度过了一日,便摊上了是非——
一大早,临安大长公主与被晾了一年多的次辅纪阁老联袂进宫面圣。
皇帝想不通,这两个人怎么会凑到一处,凑到一处又想闹出什么事?因为费解,少不得将人唤到面前一问。
两个人的意思非常简单且一致。
纪阁老一进殿便跪倒在地,言语铿锵有力:“听闻皇上委任长宁长公主为钦差,巡视北直隶河道,这是朝廷委重任于女子,大大不妥!”
临安大长公主亦是深施一礼,沉声对皇帝道:“哪怕皇上说我倚老卖老,我也要请皇上收回成命。长宁长公主心术不正、忘恩负义、野心勃勃,决不可在风调雨顺的年月任用!”
皇帝听得心里怒火飙升,面上却是不显分毫,淡然笑道:“决不可在风调雨顺的年月任用?这话很有些听头,意思是大长公主认为经了雪灾时疫仍是风调雨顺,还是说,长宁那般人物,只能用于朝中无良将的关头?”
临安大长公主道:“自皇上登基到前年,一直风调雨顺,未曾出过大事,一场灾情时疫,算不得什么。”委婉地承认,长宁只能用在无武官可用之时。
皇帝轻轻哼笑一声,喝了一口茶,重重放下茶盏,唤来刘洪,微声交代两句。
随后,他不再理会纪阁老与临安大长公主,继续批阅手边的奏折。
纪阁老与大长公主不明所以,小心翼翼地偷瞄皇帝脸色,觉得阴晴不定,也不敢再多言。
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李进之带着一摞公文卷宗赶来,呈交给皇帝之后,静静侍立一旁。
皇帝只问李进之,哪些是他新近查清楚的。
李进之给他挑选出来。
皇帝凝神细看,又用了一盏茶的时间。终于,他漠然望向纪阁老:“次辅掺和朕的朝政之前,留在家中的时日已不短,可曾哪怕腾出一半日,用来反思行差踏错之处?”
纪阁老不论心里有鬼没鬼,都只能回道:“臣时常自省,却不知皇上所指何事。”
皇帝冷笑出声,握着卷宗走到他跟前,来回踱步片刻,骤然将卷宗砸到他脸上,“不知何事?是否因作孽太多之故!?”
纪阁老大骇,却是一动也不敢动。
临安大长公主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打圆场,“皇上……”
皇帝一记眼刀过去,语声更为暴躁:“一边儿待着去!”
饶是临安大长公主六十来岁的人,也被吓得不轻,不自主地瑟缩一下。
皇帝跟纪阁老翻起了旧账:“犹记得,先帝末年需用兵时,你先是上蹿下跳地主张劳什子的求和,求先帝先一步低头,送上爱女长宁和亲以示诚意;后来朝中无适合的良将,只能答应执掌半壁江山的首辅蒋昭的请命,令其挂帅出征,长宁亦执意请战。
“那场仗打了三年多。朕到近来才想通,是那一仗拖垮了蒋阁老和长宁的身子骨,更冷了他们的心肠。
“征战时数次粮草兵器供应不力,战捷后回来没多久,就被扣上种种杀良冒功、虚报军功、贪墨军饷、发国难财的罪名。纪阁老,你参与了多少次,你知我知。
“蒋昭与长宁皆非圣人,可就是圣人,又如何忍得了你这等脏心烂肺的东西!”
纪阁老年迈的身躯簌簌发起抖来。
皇帝目光和语气愈发冷酷,“先前的事,朕后知后觉,也认了,可你入阁之后,为了早些上位,又做了哪些阴毒之事?
“两次三番找清河郡主帮你杀政敌的高堂、稚子,是不是你?
“如今被一无知蠢货怂恿,前来阻挠朕任用长宁,可是次辅该做的事情?
“朕只恨自己眼瞎,让你这么个东西高居次辅多年!”
末一句,皇帝是吼出来的。
纪阁老承受不住,瘫坐在地上。想起身跪好,竟是有心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