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年端午前夕,顾月霖回京,随行的是千名精锐军兵。
当日,京城万巷一空。
顾月霖绝俗的相貌,在连中三元后便广为人知,当时也曾纵马游街,夺走了不知多少女子的芳心。
然而,那一年的顾月霖只有十七岁,十八年过去,记得昔日状元郎风采的人自是越来越少,在如今,要看他的人已经更迭。
大多数人都以为,再好的相貌,经了十八年的岁月,又经了四个年头的烽火狼烟,首辅再如何,相貌也只是稍稍胜过皮相好的同龄男子罢了。然而,亲眼所见到的男子——
真正的俊美如谪仙,风华世无双。
并未身着甲胄,一身肃冷的玄色深衣。一双眼眸灿若星子,流转的光华疏无暖意,却是勾魂夺魄。
岁月、征战不曾为他留下印迹,初一看,不过二十六七的年纪,慑人的气势却是一把年岁的权臣也不可及。
不要说女子,就算很多男子,也一时间有些恍惚。
临街的茶楼上,李进之和沈星予临窗而立,谈笑风生。
“得,又要勾得疯魔一批人。”李进之说。
沈星予颔首,“我瞧着也是,我们的顾阁老实在是好看得简直招恨。知不知道?我家那小兔崽子,不知从哪儿弄到了一张他顾叔父的画像,贴他自个儿的小书房了,总跟玩伴嘚瑟,说那神仙般的人物是他叔父,跟至亲的叔父一样。”
李进之一乐,“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最早我在书院见到月霖,心里想的是,怎么会有长得这么出众的人?偏偏还妒忌不起来,只想跟他做哥们儿。”
“我最初瞧着你们俩,想的跟你差不多。”李进之道,“但那是我们,好些狼心狗肺的东西,一瞧见月霖就嫉妒上了。”
“那种玩意儿还不少呢,恨谁根本不需要理由。”沈星予说着,望着渐行渐远的顾月霖,问起君若,“洛儿今儿没告假?”
“告假了,半个月。一早皇后娘娘叫她进宫,说是有些上好的东西给她跟月霖。”
“那就好,他们兄妹俩属实挺久没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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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率领朝臣迎到午门外。
顾月霖先行面圣大礼,继而请穿戴失仪的罪。
他从未穿过甲胄,哪怕身先士卒的时候。身手好,不需要。
这次本想悄没声地回来就算了,与千名精锐日夜兼程,箱笼落在后面,随身行囊里的外袍只有两套深衣——大红官服自然不能塞包袱里,京城府中又不是没备用的。
结果,皇帝再三命锦衣卫传话,要率百官迎接他凯旋,更要他不必计较繁文缛节,强调这是朝廷对功臣应有的敬意,他若拒不接受,而武官不明就里,反倒会为他鸣不平。
顾月霖也就应了。他懒得为了一件官服折腾手下,更不想折腾自己,也就如常穿戴地进京了。大不了,皇帝趁机治他衣冠不整的罪,无所谓。
此刻的皇帝毫无芥蒂,闻言匆匆打量,现出几分心痛,双手扶起顾月霖,“朕早已说了,淳风长途跋涉,不需计较小节,来,朕为你接风洗尘!”语毕,不管不顾地携了顾月霖的手,拉着人并肩前行,好一番嘘寒问暖。
顾月霖的第一反应是甩掉皇帝的手,实在不习惯,自然,强行按捺住了。
不怵皇权跟下皇帝的面子有本质的不同,前者是有胆色有权势,后者是作死。
接风宴上,自皇帝到文武百官,有着共同的感觉:顾月霖如今已到了惜字如金的地步,不论是谁,与他交谈都是一件很吃力的事。
可能太累了吧?大家都是这么想。好在这人酒量极佳,今日也不抵触喝酒这事儿,谁找他喝酒,不管话多话少,意思到了,他就会端杯与之同饮,由此,气氛倒也始终很好。他不爱说话,别人多说就是了,那么多人呢。
宫宴持续了很长时间,从白日到夜间。
出宫后,顾月霖策马去往居士巷,如一个久不归家的浪子,并不急迫。
遥遥的,他望见了门外高挂的大红灯笼。
随后入目的,是蒋氏和君若。
顾月霖心头一暖。有人等的感觉,总是好的。
策马疾行一段,他跳下马,唇角逸出微笑,“娘,洛儿。”
蒋氏抢步到他近前,紧握住他的手,一时间却说不出话。
君若望着哥哥,目光暖暖的,笑容也是暖暖的。她上前去,挽住蒋氏的手臂,“到屋里说话。”
“嗯,好,好。”
片刻间,顾月霖发现了蒋氏的苍老,眼角细纹增多,鬓边染了霜雪,而且,病态明显。
这两年,蒋氏身体每况愈下,但在信中从不提及,报喜不报忧。她不说,顾月霖也知道,却无法回来侍疾,只好顺着她,装作不知情,吩咐人尽心照顾着。
到了内宅,三人自有一番契阔。
“咱娘三日前就回来了,只怕不能及时见到你。”君若说。
顾月霖感激地一笑,“既然回来就别走了,不妨让琳伊也住过来,横竖我宅子多,时不时要到别处。”
“你不说我也不会走了。”蒋氏情绪已经平缓下来,语声里尽是慈爱,“在外受过伤,我得看着你好好儿吃饭、服药,哪怕三日里只能逮着你一日,也总好过常日里没人管得了你。”
“依您。”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转过天,魏琳伊搬过来。
蒋氏担心顾月霖的身子骨,她则是担心母亲的病痛,照实跟君若说了。
君若怎么会不理解,“应当的。哥哥既然说了要你过来,就不是场面话,他自然也知道自己粗枝大叶,长辈的事有你在更妥当。”
顾月霖那边,天不亮就去上大早朝。
边疆种种军务,尚未得到封赏的有功将士,都需要他面呈奏折给皇帝,知会朝臣。
皇帝心里有数,早已备好一道道旨意,在殿上颁发下去。之后,就是封赏顾月霖。
皇帝和内阁的意思是加封顾月霖异姓王。
话刚开了头,顾月霖便断然谢绝。
皇帝只好退一步,要给他国公爵位,朝臣一致赞同。以顾月霖入仕以来的功绩,和那个一发作就吓死人的暴脾气,做摄政王都不稀奇。
顾月霖仍是态度坚决地拒绝了,给的理由也是实实在在:“臣只想立业,无心成家,毕生不会有子嗣,也不会过继。
“皇上给臣再多荣华,也无人承继,那便大可不必。臣如今所求,是皇上给三两个月的假,容臣将养伤病,处理琐事。请皇上恩准。”
“告假的事好说,朕让你安心休养三个月。”皇帝毫不犹豫,“至于赏赐……你的性子朕清楚,既然说了不要,便是当真不稀罕,那便加封太傅,不准再回绝。其他的,容朕再斟酌一番。”
太傅这东西,有实权便是风光无限,没实权也不过一个按时领俸禄和例行赏赐的头衔。
顾月霖称是谢恩。又不是担不起,什么都不要,反倒又要被人说他书生意气假清高,何苦来的。
退朝后,皇帝唤顾月霖到御书房,商议完几件大事,开始叙旧。昨日接风洗尘人太多,君臣单独说话的时间其实很少。
皇帝说:“你受重伤那次,到底怎么回事?舍身救的谁来着?你一直也没提。”
“……忘了,真忘了。”顾月霖歉然一笑,“小事罢了。”他救人的次数多了,哪里会每一次都记下对方是谁。
“给人挡刀枪叫做小事?”皇帝瞪着他,“你万一出了岔子,将士们怎么办?我和魏太傅怎么办?!”
顾月霖敷衍一句:“臣下不为例。”
主帅的义务就是从各方面保护将士的权益和安危,他要是遇到事情还能想一下值不值,根本就不会请命发起战事,更不会一次次身先士卒。
“罢了,只是气你在外不知道珍重自身,是非轻重我还是明白的。”皇帝道,“我把你的脉案给太医院与何神医看过了,照着他们开出的方子,备齐了药材和一些补品,皇后昨日让君若带回去了。”
“舍妹与臣说了,多谢皇上、皇后娘娘。”
“得了,真有心谢我,平时说话别总这么生分,听着怪不舒坦的。”
顾月霖顿了顿,牵唇微笑,“臣是真的越来越不善言辞,请皇上海涵。”
皇帝笑着叹口气,“我不勉强你,你也别嫌我烦。”
“臣不敢,皇上言重了。”
于是,此次君臣叙话,仍旧是一个兴致勃勃,一个不咸不淡,好在从最初就这样,彼此已习惯。
顾月霖回到家里,琳琅满目的赏赐也到了,这次是刘全亲自跑这一趟。
只诵读赏赐明细单子,便用去不短的时间,但这是必要的环节。皇帝倒是想把私库分给顾月霖一部分,可东西要是不过名录,有好事的人检举,真是谁都说不清。再说了,皇帝赏赐是给人脸上增光,吃撑了才会藏着掖着。
谢恩领赏后,顾月霖和君若一起将刘全请到室内,奉上好茶好点心,说了一阵子话。
刘全、李福对顾月霖的感激是真心实意的,顾月霖不在的岁月里,两人没少及时知会李进之、君若或沈星予要紧的事,令他们猝不及防被人弹劾、找茬时,也能有备无患。没准备也出不了事,但谁愿意打没准备的仗呢。
顾月霖对在宫里当差的这爷儿俩也是感激的。说到底,有地位的大太监要是没事就给谁上眼药,对皇帝潜移默化,足够要人半条命。他说不了多少场面话,却知道刘全颇通文墨,送了自己搜罗到的一部古籍,和一套年月久远的文房四宝。
刘全感激不尽,而他也有给顾侯凯旋的贺礼,小太监早已送到门房。
等到刘全带人离开后,门房将他的贺礼送过来,竟是一幅享誉千年的竹图。
顾月霖妥善珍藏起来。
接下来的三个月,他的生活非常简单,称病谢客,隔三差五与三个手足聚在一起畅饮,三两日腾出一日陪伴蒋氏,余下的时间,不是在竹园,就是在兰园,有时伏案忙碌,有时只是静思或打坐。
他对之后的生涯作何打算,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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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自登基之后,始终勤学好问、勤政爱民,这一点,顾月霖早就听手下和魏太傅说过多次,并不意外,也无惊喜,帝王不就该是那样?现在这一位,很知道帝位意味着什么而已。
自然,这是莫大的好事。
首辅不在内阁的日子里,诸事皆由魏太傅代劳,自是出不了差错。但这位真是不恋权的人,顾月霖一回到朝堂,便将公务完全交接,又做起了闲云野鹤,每日除了被皇帝召见的一两个时辰,凡事不理——重修典籍的事去年便已收尾,在文官之中,他已是居功甚伟。
重回内阁,顾月霖过得比离开之前轻松很多:他主张的事宜,一般没人反对,省去了以往争执僵持的时间。
他所不知道的是,文武两方面皆功在社稷的人,单纯的文人或武官,都是轻易不会惹的。尤其他这种狠人,暴怒时连皇帝都能废,惹他,是嫌命长么?
他回归一个来月之后,君若上了请辞的折子。
皇帝首次看到,让她滚回家歇两天,然后照常当差。
第二次,皇帝直接不理。
不理是没用的,一天一道折子而已,君若能换着花样递出几个月的。
皇帝只好唤来顾月霖,问他妹妹在抽什么疯。
顾月霖说,妹妹征战期间屡次受伤,的确不适合长年累月当差,而且她已经把五城兵马司打理得井井有条,换了谁,只要不是个缺心眼儿的,都能维持以往的情形。
皇帝默然之后黯然,默默地取出君若的折子,批示准奏,遂亲笔书写圣旨,怡安郡主改封为一品怡安军侯,世袭罔替,另赐府邸良田金银。
君若最初是在百姓有难时慷慨解囊的义商,后为守卫皇城所向披靡的锦衣卫指挥佥事,剿灭倭寇期间,一次次深入险境手刃凶残狡诈的敌人,还朝掌领五城兵马司后御下有方雷厉风行。
她早已是传奇,朝廷百姓都该予她爱戴与尊荣。
皇帝是真的舍不得这样一位女将,但她既然坚持在太平年月功成身退,也便给她清宁。破例加封的侯爵,御赐的府邸,足够保障她毕生的地位与荣耀。
谁都知道,首辅和义妹产业无数,赏再多他们也不会看在眼里,但人家不在乎是一回事,皇帝的态度是另一回事。
顾月霖对此非常满意。
君若自己也很满意,给哥哥和义母长脸的事儿,她都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