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意卿正自嘲,忽听得陆东榆的声音由远及近:
“殿下!殿下!”
听他喊的焦急,陆意卿当即停在原地,心底没来由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难道是陆晚婉执意不走,也不肯从小门入府,在门口哭哭啼啼,惹得过往行人怒骂她这个六亲不认的“姐姐”了?
若是这样,她是否要出面解释?又该怎么解释?会有人信吗?不出面又当如何?派人赶走她还是任由她在府门前撒泼?
当真是麻烦至极。
陆意卿不受控制的燃起无名烦躁,原本平稳的呼吸也渐渐急促,耳边响起细微的嗡鸣之声,像是什么人在对她窃窃私语,唤醒虚伪的温柔面具下易怒的恶念,扭曲的肮脏不堪的灵魂躁动着,叫嚣着:
杀了她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杀了她!快杀了她!你不是讨厌她吗?让她消失啊!
陆意卿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立马拨弄起缠绕在手腕上的佛珠,试图平复心绪,谁知越转越压抑不住这股怒火,索性破罐子破摔,柳眉拧的死紧,低声道:“绯云!让陆东榆闭……咳咳咳咳咳咳!”
话未说完,陆意卿喉间炸起万蚁噬咬的痛痒,饶是陆意卿这些年练就了一身忍耐的本领也依然控制不住的剧烈咳嗽起来。
“殿下!”
白影一闪,绯云已然站在陆意卿身侧,神情焦急。先是伸手朝陆意卿背后拍去,又怕自己下手没轻没重伤到“柔弱”的殿下,便放下手,想去搀扶陆意卿,却被不着痕迹的躲开。
绯云自然明白陆意卿的倔脾气,她不会允许任何人怜悯她、同情她。可现在绯云只想快点让陆意卿好受一些,急得快要掉下眼泪才想起来自己身上带了药,慌慌张张拿出来,倒在手心中一粒,取下腰间鹿皮保温水壶,拧开盖子后一同递过去,催促道:“殿下,快吃药!”
陆意卿不假思索,接过药丸立即吞下。本不想喝水,可绯云拗得很,见她不喝竟要喂她,陆意卿无法,又接过水壶咕咚咕咚喝了两口。
那药丸遇水即化,黏黏糊糊挂在喉咙里,噎的陆意卿喝了半壶水又锤了两下胸口才全都咽下去。
药液顺着喉咙壁流进胃中,似万把钢刀穿胸而过,痛的陆意卿想大喊大叫。可她不能露怯,连表情都不能变,只好低着头,死死咬紧牙关,将所有疼与药一同囫囵吞下,不让任何人得以窥见她此时的脆弱。
冷汗沾湿鬓边几缕碎发,脸色苍白更衬得唇上胭脂血红。她明明就站在阳光下,却似乎被光穿透,衣角不曾染上半分暖,仿佛下一瞬便会化作青色的雾散于世间。
绯云什么忙都帮不上,呼吸大一点都怕吹飞眼前蒲柳般的人儿,她浑身的本领没有一样可以应对现在的状况,若有可能,她宁愿替陆意卿疼,替陆意卿痛。
舒离的摄政长公主殿下是钢筋铁骨,强大到视苦难为无物,于龙潭虎穴中闲庭信步,仍能言笑晏晏,如沐春风。
可她的大小姐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寻常少女,比她还要小上两岁,不能刀枪不入,不能百毒不侵,磕着了会伤,冻着了会病,一幅瘦削的身躯凭什么要撑起这片河山?
于公,舒离国力衰弱与陆家无关,只是历代积压的问题在如今一齐爆发,作为一个舒离人看来,陆意卿大可直接交还皇位,是亡国还是再苟延残喘个百年都是梁家人需要操心的事。
于私,作为陆意卿的暗卫,绯云恨不得把她供起来,什么东西都不值得她操心,什么事情都不配让她烦忧,如果她能健健康康的活着,就是现在叫绯云去死也心甘!
良久,痛苦的潮水慢慢退去,陆意卿早已如刚从水里爬出来一样,里衣湿哒哒黏在皮肤上,还好凛冽的寒风无法穿透层层叠叠的外袍与大氅,不然的话,这一遭就足够陆意卿躺床上休养半年。
陆意卿缓了缓,大口呼吸几次,口腔连着胸肺被冷风灌的麻木,她终于可以说出话来:“绯云,我没事。”
嗓音嘶哑,听起来比行将就木的老人还要虚弱。
绯云双目猩红,噙着泪,也不回答,沉默着解下自己的外袍,不顾陆意卿的拒绝披在她身上,垂下的衣衿狠狠系成一个死疙瘩,将她裹得严严实实活像粽子。
陆意卿怎好意思穿着绯云的外袍,暗暗压下几声咳嗽,着急忙慌就要解下来:“我真的没事了,咳咳……你怎么系的这么紧?我解不开啊。”
见她纤纤指尖捏着那个死疙瘩解了半天也解不开,绯云轻轻哼了一声,态度算不上多好,甚至可以说是咬牙切齿:“殿下除了‘我没事’还会说别的吗?您干脆一剑刺死我吧,省的哪天您出了事我再自戕谢罪!”
“你啊……咳咳咳……”陆意卿看着绯云,扯出一个无奈的笑,衣衿解不开只好作罢,温声道:“别把这种话挂在嘴上,什么死不死的,你会好好活着的。”
绯云扭头不看她,赌气一般回道:“绯云这条命是殿下的,要么殿下您亲手收回去,要么等殿下去了,绯云处理完您的身后事,立马抹脖子替殿下在黄泉开路!”
陆意卿本还想劝她几句,奈何陆东榆气喘吁吁的从拐角处冲过来,嘴里大声喊着她。
陆意卿迅速调整好状态,方才一脚踏入鬼门关的样子烟消云散,笑容浅浅,温婉大方道:“东榆,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按陆东榆的眼力应该一下就看出陆意卿的身体有问题,可他急得根本没注意到,另一旁绯云难看的脸色也被他忽略,举起手中三张颜色不同的请柬,自顾自的说着:“陆老夫人请您今天晚上去陆府赴宴,那个什么陆小姐不肯走,非要见您一面,风雨楼前楼主翎霄说要和您叙旧,还有一封不知道是谁送来的请柬,插在箭头上射到门口那个石狮子,扎进去二指深,还带着血呢!殿下,我看他们都没安什么好心!”
不等陆意卿说话,绯云的脸色更难看了,拔剑出鞘,寒光凛凛,开腔就是火冒三丈:“哪个孽障竟敢如此放肆!陆东榆,他往哪里去了?我这就抓他回来凌迟三千刀!”
陆意卿心累又头痛,连忙出声拦下杀气腾腾的两人:“好了好了,现在去追也追不上,赴约时下点心思也就算了。”
“您还要去赴约?!”陆东榆大惊,“殿下,这么危险的事,还是……”
“在我的地盘上,还轮得到我落荒而逃?”
陆意卿笑眯眯的打断他,将请柬一一接过,姜柔那封她草草看过,另外两封妥帖放进袖子里,正了正衣襟,温声道:“东榆,带我到外暖阁那儿见一见我这位‘好妹妹’。”接着扭头对绯云道:“绯云啊,你先去库房那边帮会儿忙,结束后收拾一下,随我去陆府赴宴。”
绯云怎么可能离开,定在陆意卿身旁,眉毛拧的死紧,眼睛瞥向另一边,软硬不吃:“不,我要看着您。”
陆东榆这才注意到绯云神色有异,再看向陆意卿,虽一直是笑着的模样,但脸上看不见半分血色,美则美矣,就是美得不像活人。
坏了!怕是殿下在他没看见的时候出了什么事!
他心中懊恼自己急昏了头,竟未注意到陆意卿的身体状况。
陆意卿知道现在劝不动绯云,不再说些什么,只是无奈笑笑,转身对陆东榆道:“罢了,先去见见我那位好妹妹吧。”
“不,您现在需要休息。”绯云伸手拦住她,语气不容拒绝。
陆东榆想了想,也挡在她身前,头一次紧绷着脸,严肃道:“对,您去休息,左右那位小姐也呆不了多久,我给她打发走了便是。”
陆意卿笑容不减,微微侧身绕过他们,自顾自向前走。
步伐从容不迫,发丝迎风飞扬,空气中蓦得荡起一阵竹林清香,混着雪花的冷冽气息,好似风雪中拔节生长出一根顶天立地的翠竹,傲然□□。
绯云本来就没想过陆意卿会听她的话,乖乖去休息,站在原地长长叹口气后便抬脚追了上去。陆意卿则回她一个令人安心的微笑,扭头招呼陆东榆抓紧跟上。
陆东榆下意识跟上去,嘴里念叨不停:“殿下,殿下啊,还是身体要紧,您看,您要是生了病,这皇上和驸马爷指不定要……”
“东榆,沧州之事,皇兄只会知道结果,而不知过程。”陆意卿侧目,微笑着看他,一副温柔的模样却在眸光潋滟中无端流露出几分狠辣,嗓音淡淡又暗暗夹杂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威胁:“明白了的话,就带路吧。”
陆东榆吞了下口水,被那漫不经心的一眼扫过后浑身发毛,心中警铃大作,满腹求饶的话一句都说不出口,只有本能驱使他回答道:“是,是。殿下,请往这边走。”
陆意卿冲他轻轻点头,幽深沉沉的眼中看不透情绪,许是赞赏,许是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