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不寒赶回骆府的时候,李琅月已梳洗完毕,熹微的晨光洒在她的脸上,镀上一层浅浅的金粉,气色看着比前几日好了不少。
“昨晚睡得怎么样?”
“很好。”李琅月浅笑盈盈地望着沈不寒,“我们一起进宫吧。”
“好。”
李琅月握着沈不寒的手,一起登上了前往宫中的马车。
这一天,他们都等了太久太久。
终于,等来了浮云散尽,天光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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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宁二年,定国公主因知贡举发掘左相裴松龄一党舞弊,又因查办科举舞弊案,查出了六年前苏贽舆兵败案背后的惊人真相。
一篇由定国公主李琅月亲笔撰写的文章《洗雪书》,旦夕之间,传遍了整个圣都。
其文沉郁顿挫,血泪交迸,读者无不凄怆摧心,肝胆俱绝。
这篇文章,完全承袭了一代文宗鸿儒苏贽舆的文风,却是为苏贽舆翻案伸冤而作,文中从苏贽舆辞做太子太傅开始,详细记述了废太子李铭蒙蔽圣听,构陷忠良的全部始末。
圣都城的街头巷尾,全城百姓都在讨论着《洗雪书》。
“你们读过定国公主那篇《洗雪书》吗?”
“自然读了!那篇文章整个圣都都传开了!”
“真不是奉承公主,那文字真的素缟凝悲,哀恸入骨,再给我二十年都写不出这样好的文章!相比之下,今年那些新科进士的文章都黯然失色了。”
“我现在敢肯定,那些说公主不配知贡举的人,必然包藏祸心!”
“定国公主考科举那年只是榜眼,那状元沈不寒岂不是更文采斐然?”
提到那位臭名昭著,曾经血洗半个圣都的神策中尉,一度让整个大昭都闻之色变的凤翔卫指挥使,所有人都是神色复杂。
“如果定国公主《洗雪书》中所言都是真的,那难怪先帝驾崩后,神策中尉沈不寒杀了废太子一脉所有人。当时只觉沈不寒目无君上,实在残忍,如今想来,竟是隔着这样的杀师血仇……”
“是啊,我起先还真以为沈不寒是三皇子党,才故意构陷废太子的,真没想到废太子竟然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
“那现在真相大白,沈中尉岂不是尤其无辜……毕竟……”
毕竟有些东西,没了就是没了。
宫刑那一刀下去,这辈子都不可能再长出来了。
“唉,只能说废太子实在可恨,要我是沈不寒,我也恨不能饮其血啖其肉……”
对于沈不寒,百姓们也就是惋惜片刻。聊着聊着,话题又聊回定国公主身上。
“那……公主真的会去和亲吗?公主这样的人才嫁去西戎那种蛮夷之地,实在太可惜了吧……”
“这得看陛下的态度,听说定国公主就是以和亲为条件,要当今圣上彻查旧案的。如果陛下替苏贽舆和沈不寒翻案,公主就非嫁不可了……”
圣都全城百姓,就着《洗雪书》热火朝天地讨论了一整天,平康坊的歌舞烟花之地,甚至马不停蹄地讲《洗雪书》中的内容谱成了曲,成为招揽顾客的手段。
旦夕之间,整个圣都都流传开了一句话——
《洗雪》一出,天地同悲。
终于,在日落之前,皇帝李宣下旨将案件真相昭告天下。
真相赤裸残酷,涉及皇家隐秘,让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诏书竟然出自皇帝亲手。
元德二十年,先帝受废太子李铭蒙蔽,将功勋卓著的苏贽舆贬戍北境。
元德二十年,废太子李铭因昔日旧怨,暗中贪赃北境兵饷,裁撤北境兵源,时任户部尚书的裴松龄协助废太子伪造账目,以至北境守备空虚。苏贽舆几次三番请求增加北境守备的奏疏,全被废太子拦截。
元德二十一年,北狄发动突袭。苏贽舆战死殉国,废太子反栽赃苏贽舆指挥不当才致兵败,先帝听信废太子谗言,误判苏贽舆兵败案。
元德二十一年,苏贽舆首徒沈不寒为师伸冤,废太子以苏贽舆家人性命要挟沈不寒翻供,沈不寒被逼无奈堂上翻供。
废太子意欲以构陷储君罪处死沈不寒,先帝念及苏贽舆功绩,改将沈不寒处以宫刑。
如今真相大白于天下,新帝李宣下旨,废太子通敌叛国,构陷忠良,本人及其子孙全部从皇室除名。
皇室追封苏贽舆为忠国公,苏贽舆之妻为忠烈夫人,下令定国公主李琅月和神策中尉沈不寒以徒弟之名,一同为苏贽舆夫妇修建祠庙,享天下香火祭祀。
这是世人能够知道的所有真相。
在他们能知道的真相中,废太子及其党羽是罪恶之源,先帝不过是受废太子的蒙蔽蛊惑,才导致昔年案件误判。
苏贽舆性命受到要挟的家人,应指苏贽舆的妻子和族人。
他们不会知道,如今掀了大昭朝堂半边天的定国公主李琅月,曾在南境面临和苏贽舆一样的境地,命悬一线。
是有人赌上性命,为她争了生机。
在世人眼中,先帝就算是受废太子蒙蔽,这等翻案诏书公诸于世也有损先帝作为中兴英主的圣名。今上身为人子,不应该颁下这样的诏书。
但是定国公主李琅月是苏贽舆的徒弟,为了恩师,不惜损害先帝圣名,以和亲为条件,也要胁迫今上必须为苏贽舆翻案,还苏贽舆清白。
今上考虑到百姓民生,不愿与四夷再起争端,同意了定国公主的请求。
如此,不孝的名声,便落不到今上头上。
至于定国公主李琅月,一个曾经受苏贽舆案牵连,含冤被驱逐出京的苦主,先是卧薪尝胆为师伸冤,又即将背井离乡为国和亲,纵然有些许不孝的争议,也无人敢轻易诟病非议公主。
因为整个大昭上下,都有求于定国公主前去和亲。
百姓官员不想打战,帝后宗室不愿嫁女。
皇帝替公主翻案,公主为皇帝和亲。
放眼天下,都只是一桩明明白白的交易。
这已是最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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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贽舆蒙冤案和科举舞弊案一同论处,拔出萝卜带出泥,三法司连同凤翔卫一起出动,该处死处死,该流放流放,该下狱下狱,一通清洗下来,大昭朝堂立刻空了一半。
但朝中每天事务繁多,总要有人办事的。
“如今朝中官职空缺大半,众爱卿可有人才举荐?”
被升任左相的李进甫出列,举荐在一系列颇有政绩和德行的地方大员。
李宣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对于李进甫举荐的官员不置可否。
如今裴党倒台,李进甫一家独大,对于李宣来说,他需要有新鲜的血液进入朝堂,需要一批既能够平衡朝中势力,又不至于引起朝中党争的官员进入权力的中枢。
并且,这些人要完完全全只效忠于他。
“陛下,臣有一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众人循着声音望去,又是定国公主李琅月。
“德昭请讲。”
“昔年先帝即位之初,将顾学士等变法一派流放,其中有不少人堪称奇才。如今想来,顾学士等人的变法之策虽过于激进,但其中亦不乏可取之处。”
“陛下不如把那些被贬在外,尚且存活于世的官员召回,以补朝中之缺,这些人必然对陛下感恩戴德,愿肝脑涂地以报效陛下之恩。”
李琅月话音刚落,朝中不少官员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李琅月真是跟先帝杠上了。先是替苏贽舆翻案,如今又要替变法党翻案。
苏贽舆之于废太子李铭,正如顾学士之于元德帝,元德帝即位之初对顾学士等变法党堪称是恨之入骨。
顾学士的变法之策有一条,就是将北司兵力尽归南衙,将长期握在宦官手中的禁军交还给武将,这一条引得元德帝勃然大怒,直接将顾学士等变法党以谋反之罪论处。
如今的神策军权握在沈不寒的受众。这定国公主刚替沈不寒伸冤翻案,转身又将极力排斥宦官专权的变法党召回朝中,到底几个意思?
许多官员绞尽脑汁,都没想明白其中的关联,全都一头雾水地望向李进甫。
“臣同意公主的看法。”
李进甫给出了自己的态度。
当年,元德帝本来是打算将变法党全部处死的,是时任宰相的李进甫之父拼命求情,先帝才放过了其中的部分官员,改为流放,子孙后代一概不得入朝为官。
这一流放,就将近三十年。即使那些人在贬所令名远播,也没等来朝廷的再度启用。
不少人应该都死在了贬所,能活下来的可以说是寥寥无几。
“当年处死变法党,先帝确实草率了些。臣认为可以将尚且存活于世的变法官员及其子孙先行召回,朝廷先对其加以抚恤,再根据其政绩德行授以官职。”
左相李进甫都这么说了,朝中其他官员也没什么顾忌了,纷纷附和李进甫的看法。
“行,那就依公主和左相所言去办。”
李宣顿了顿,又道:“如今右相一职暂且空缺,左相怕是一个人忙不过来,便暂且先由沈不寒代任右相一职吧。”
李宣此言既出,满朝文武又开始面面相觑。
李进甫看了一眼李琅月和沈不寒,终究还是没忍住进言道:“陛下,虽然如今众人皆知沈大人当年冤案系误判。只是如今木已成舟,以沈大人的身份实在不合适担任右相。还请陛下三思,对沈大人另行补偿。”
相比李进甫先前在朝堂上对沈不寒的大加挞伐,李进甫现在这话说得堪称是十分含蓄,但态度依旧十分鲜明。
沈不寒如今已是宦官之身,根本不适合担任右相这等要职。
“的确不合适。”
李琅月突然出声道:“沈不寒当年既是蒙冤,那其宦官身份就并不成立。还请陛下销去沈不寒的宦籍,此后禁止其随意出入宫禁,一切规制均按照朝臣之礼。”
李宣听到李琅月的话,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好在有冕旒遮挡神情,才不至于在百官众臣面前失了态。
李宣朝堂下望去,李琅月满脸颜色言正词严,沈不寒极力掩饰尴尬和窘迫。
李宣本来还在纳闷,那天沈不寒连夜入宫,在紫宸殿前跪了一个晚上,这么多天过去,李琅月怎么还没来找他通气。
原来早就知道了,是在这里等着沈不寒呢。
这样也好,按照朝臣的规制,沈不寒作为外臣,不得再随意出入宫禁,也就不会大半夜地来找他麻烦,扰他清净。
“准奏,一切都按公主说的去办。”
李琅月望向沈不寒,眼中有些许得意,但转瞬间又带上了几分愠怒。
那眼神好像是在说:你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