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景并不喜欢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
天真和愚蠢是他对这两个主角的评价。
排练初期,演梁山伯与祝英台在万松书院初遇和读书那两场戏的时候叶景的状态都还不错,演得挺好。
到了后期,要演祝英台和梁山伯开始互生情絮的时候,叶景就出了问题,总是入不了戏。
叶景念台词时像念课文,对祝父祝母说“我不嫁”的时候毫无感情,徐导没有办法,只要让江倦去找叶景聊天,“你们两位主演多沟通沟通。”
周五放学后一群人在书咖写作业,江倦便来问叶景对梁山伯和祝英台的看法。
叶景回答:“太年轻,太理想主义,不计后果,做的事毫无意义。”
叶景打心底地就不认同这个故事,也不认同故事里的两个主角。他认为每个人活着都有其活着该做的事,循规蹈矩过完一生,不能影响别人不能拖累别人。
最重要的是,不能连累他人性命。
江倦听了他的回答,抛给他一个问题:“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叶景被问得一噎,皱眉,“这跟我有没有喜欢的人有什么关系?”
“你没有喜欢的人,你不懂祝英台。”江倦说。
不知怎么的,叶景竟在他的语气中品出了一丝无奈和失落。
他有些莫名其妙。
“你有喜欢的人?你懂梁山伯?”叶景恼怒了,咄咄逼人地问道。
江倦看着他,两人气势相当地对视着,谁也没移开视线,好像谁先躲开谁就输了一样。
过了好一会,叶景累了,眨了下眼,无语道:“好幼稚。”
江倦获得了胜利,却并不开心,他对叶景说:“对啊,我有喜欢的人,我懂梁山伯。”
叶景一怔,侧头惊讶地看着江倦,随后一想又觉得很正常。
高中生嘛,正是感情泛滥的时候,有个喜欢的人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张陌希一天就能喜欢十个,张陌尔也是,出去吃顿饭就凭空多出八个老公。
像江倦这样正正经经地说自己有喜欢的人,郑重地称呼对方为喜欢的人的,反而挺少。
看不出来,还挺纯爱。
“哦。”叶景很快收拾好了表情,应了声后却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好一会后才僵硬地问了句:“在谈吗?”
问完后又觉得自己这个问题特别傻逼。
以江倦的性格要是谈了的话早告诉全世界了,用得着他在这问吗?
叶景没跟任何人这么正经儿地坐下来聊过这一类“情感问题”,业务生疏,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算了,当我没问。”
“没谈。”江倦回答说,“他还没喜欢上我。”
叶景瞥了他一眼,觉得他这回答有点怪,又说不上哪里怪。看江倦的表情,他好像有些失落,但说不上难过。
可能是意料之中吧,毕竟两情相悦得靠运气。
英雄难过美人关,就是不知道哪方美人,竟然连江倦都看不上。
叶景没有安慰人的经验,一上来就遇到这种情况确实有些为难他。
他在脑子里搜刮了半天,只说出一句:“那……那……你再等等。”
江倦看着他,没忍住笑了出来,叶景当即恼羞成怒,“笑什么?听不出来我在安慰你吗?”
“听出来了。”江倦笑道,“谢谢你,就听你的,我再等等。”
江倦笑完后两人就沉默了下来,明明一开始聊的是剧本,不知怎么的话题就扯远了,但现在两人都不是很想扯回去,更想接着现在的话题聊。
叶景忽然对江倦喜欢的人还挺好奇的。
“她知道你喜欢她吗?”叶景问。
“啊?谁?”江倦脑子抽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说:“应该不知道,他有点呆,说了大概也只会以为我在开玩笑。”
“你没告诉她啊?”叶景惊讶,“我以为照你的性格,早就昭告四方了。”
“没确定对方也有这个意思之前,都不要说,不然就是打扰,这是江湖规矩。”江倦头头是道,“我怕吓到他,这事得循循渐进,再等等吧。”
叶景扭头看他,忽然对他有些刮目相看,问:“你都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喜欢你就愿意等?”
“愿意啊。”江倦很快地回答,“谁让我喜欢他呢。”
“爱情使人愚蠢。”叶景感叹。
江倦这样一位神话般的学神,竟然也有这样盲目愚蠢的一面。
“万一等了很久她也不喜欢你,又或者等着等着人家跟别人在一起了,你岂不是很可怜。”叶景说。
“如果他一直没谈恋爱,我就会一直出现在他身边,努力让他喜欢上我,如果他跟别人在一起了……”江倦握拳抵唇,沉思片刻后说:“那我就从中作梗,趁机破坏,然后,趁虚而入。”
“做男小三啊。”叶景惊恐。
“昂。”江倦点了点头,“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
天啊。
叶景震惊不已,“这比黄赌毒还吓人。”
“也比黄赌毒还销魂。”江倦接了句,“你要是有喜欢的人你就懂了。”
叶景表情都抽了,嫌弃道:“端着一副过来人的样子,结果背地里也是搞暗恋的。”
江倦一脸自豪,“我乐意。”
叶景的表情抽得扭曲了。
江倦被他的模样逗乐,好奇地说:“我记得叔本华是著名的非理性主义哲学家,怎么你……反倒理性得可怕?”
叶景反问:“叔本华的书迷不是你吗?”
“谁造的谣?”江倦说,“我偶像明明是王勃。”
江倦指了指语文课本上的《滕王阁序》,“看见没,我偶像写的,我每天都要朗诵一遍,并且倒背如流。”
“……”叶景有些无语,“你聊天能坚持两分钟不扯开话题吗?”
“嗐。”江倦心虚地合上语文书,将话题扯了回来,“其实我们讨论的问题很简单,就是你没有喜欢的人,不懂爱情使人盲目,所以你不理解祝英台不认同祝英台,觉得她放着好日子不过瞎折腾。”
“可以这么说。”叶景承认得很坦然。
江倦叹了口气,“你不认同她就演不了她。”
叶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怎么着,要换人呗?”
虽然叶景一开始接这个活就有些不情不愿,但他总是在一些很奇怪的地方有强迫症,例如做事没有半途而废的习惯,再不乐意也会板着脸干到底。
他都练了这么久了,这会儿要是被换了,他绝对能跟所有人绝交。
江倦见他脸色风雨欲来,立刻说:“怎么可能?我俩是天选梁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换就一块换了。”
叶景没说话。
“来来来我们一块看着剧本聊聊,看这一场。”江倦翻开剧本,指着梁山伯送祝英台到山口的那一段,给叶景讲戏,“你看这里,这里的祝英台因为接到家信要回家了,她很清楚自己这次回去后会面临什么,也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喜欢梁山伯,所以她此时的心情肯定是有点害怕的,但是还仅存有希望。”
“嗯。”叶景点头。
“现在不用你代入祝英台,也不用把我当做梁山伯。”江倦说,“你就是叶景我就是江倦,假设我们互相喜欢,并且在谈恋爱,但因为我们是两个男生,所以你爸妈不同意我们在一起,要你跟我分手并且给你介绍了一个未婚妻,今天是我们最后一天见面,等会我们就要分开了,你会对我说什么?”
叶景花了好一会才消化了他这一大段话的信息量。
第一,他和江倦互相喜欢。
第二,江倦是他男朋友。
第三,他搞同性恋的事被爸妈知道了。
第四,他爸妈大发雷霆要拆散他们。
第五,他们马上就要分别。
这可太恐怖了。
这还不如告诉他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呢。
兢兢业业活着这么些年可算活到头了。
“你大爷。”叶景反应过来后惊恐地看着江倦,“还能说什么?当然是跟你说分手拜拜然后回家跟爸妈认错啊!不然会死人的!”
叶景说完后看见江倦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不过很快就展开了。
接着他听见江倦语气沉重地说:“如果是我,我会跟你说,我跟你一起回去吧,有什么事我们都一起面对,因为我喜欢你。”
叶景被他这句喜欢你雷得有些焦黑。
就跟他第一次烧烤掌握不好火候把五花肉烤焦了那样。
此时他就是那块五花肉,焦得都碳化了。
他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然后大喊着远离江倦,但顾及到这里是安静的书咖,他才没有这样做。
江倦看见了叶景眼底翻涌的各种情绪,定定地看着他没说话。
“你……”叶景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缓慢开口,心口不是咯噔了一下,而是咯噔了很多下。
简直在咯噔咯噔个不停!
江倦忽然道:“这就是演技,懂?”
叶景一愣,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拍了江倦一巴掌,气得不想说话。
江倦笑了笑:“换个比喻换个比喻,就比方说现在你在江桦念书念得好好的,有我们这些好朋友,每天开开心心地,忽然你爸妈告诉你要给你转校,换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去,你再也见不到我们,也联系不上我们,你心情如何?”
“我是去了外太空吗,联系不上你们?”叶景无语地问,“现在又不是20世纪。”
“怎么没有可能?”江倦说,“万一你爸妈见你抵死不从,把你关起来,就像祝英台那样,不能外出,不能玩手机,等你再拿到手机的时候,发现上面的联系方式已经被全部删光了,连黑名单记录都没有,你要怎么找我们?”
“你们不是没走吗?”叶景问。
“我们没……”江倦一愣,呆呆地看着叶景,一时竟也没说出下文来。
叶景说:“我可以回来找你们,你们不是还在这里吗?我们又不是跨时空,难道三年后会来一颗陨石把这里砸了?”
叶景问话时神情专注,冬天的下午六点已经天黑,书咖里亮起了暖黄护眼灯,叶景明艳的五官被光罩住,仿佛加了一层暖纱,仿佛入画了一般,直添了几分神话的味道。
江倦很快意识到了自己打的比喻主体不对,他改口道:“如果是我们走了呢?我离开了,出国了,谁都联系不上我,我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你再也找不到我。”
再也找不到江倦。
叶景还真从来没想过这件事。
一想确实还挺难过的。
他和江倦认识了……满打满算是三个月。
这么一算叶景差点吓了一跳。
竟然才三个月吗?
三个月?
他差点都要以为他和江倦认识三年了。
他莫名想起那天凌晨,他因为发烧头疼了一晚上,日出时终于退烧了,又累又困神志不清地时候,江倦对他说了一句话。
一眼万年。
中华文化真是博大精深,千万种思绪和情感,却可以归结于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叶景没有回答江倦,将目光投回到剧本上,独自去品味“如果再也找不到江倦”的感受。
叶景从来不是会对困难屈服的人,大部分时候,他还有点小叛逆。
江倦说他不懂祝英台所以演不了祝英台,他就偏要演给他看。
他试着代入“如果江倦要离开”的情感去演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分别,徐离说他只有害怕,少了期待。
草台班子要求还挺高的。
叶景跟江倦在宿舍单独对戏,演着演着,他似是考量了许久,才向江倦问出:“有喜欢的人是什么感觉?”
“嗯……”江倦思考起来,“大概就是一种有着落的感觉吧,心里没装人的时候空空的,装了人的时候沉甸甸的,感觉要坠到地上去。”
他描绘得太抽象,叶景没听懂。
江倦又说:“有时候也会飘起来,但是因为喜欢的人在这,所以无论飘多远都会回来。”
“那你也会回来咯。”叶景说。
江倦懵了一下,“我回来?”
“你喜欢的人不是在这吗?所以无论你去多远的地方,最终都会回来。”叶景说。
江倦很慢地点了下头,“对,多远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