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品味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情绪,徐离提醒他该上场了。
叶景提起裙摆开始奔跑,前方有很多同样正在奔跑的舞者,他们身着鲜红的衣袍,随风而舞,好似喜炮的纸衣。
婚服很长很重,有着无数人们赋予它的象征,美好的,封建的,可叶景只觉得它是枷锁,捆着他,阻止他向前。
舞者们在他经过的时候伸手扯住他的衣服,叶景脚步不停,一边向前一边任由他们拉扯并脱去华服,一件又一件,最后他单手摘下婚冠,将它扔在地上。
他终于变得轻盈,像只雪蝶摇摇欲坠地朝江倦飞去。
将要碰到江倦的时候,有一双手拉住了他。
叶景奋力挣扎起来,绑住头发的丝带也随之脱落,长发当空散开,他踩到了自己的裙摆,一个踉跄跪在了江倦面前。
江倦身上的麦克风别在他胸口,将叶景膝盖与地面撞击的声音收了进去。
咚——
极大的一声,几乎要盖过背景的音乐。
江倦听见了,猛地睁开眼来,震惊地看着叶景,差点控制不住起身接住他。
叶景的鼻尖被冻得发红,脸颊也是红的,额头,眉尾,都是红的,嘴唇最红,是刚才江倦亲手为他抹上的颜色。他发丝凌乱,张牙舞爪地飘在风中,脱得只剩下一袭单薄的白衣,风在他宽大的衣袖里乱钻,似一张大网要将他提走。
江倦悄悄地动了动,握住了叶景垂在身侧的手。
叶景呆呆地看着他,好一会没有动作,就像是刚睡醒还没想起来今夕何夕。
音乐还在继续,表演已经到了最后的尾声,舞者们开始纷纷脱掉身上的红袍,露出雪白的中衣,朝最中央的两人围了过来。
江倦又捏了一下叶景的手,叶景这才有了动作,缓缓朝江倦倒去,躺在了他身边。
说是躺,其实是蜷缩着,因为外面正在跳舞的舞蹈演员就十二个,要他们严严实实地挡住两个将近一米八的大男生确实有点困难,江倦和叶景只能尽量的抱在一起,缩小自身的体积。
观众的视线被挡住后,江倦关掉别在衣领上的麦克风,伸手摸到叶景的腰,将他从冰块般的地上拉起来,两人坐在地上,抱成一团。
今天的天气预报是这样说的:夜间到30日白天阴天有小雨;气温:7-10℃。阵风6级,雨雾天气。
江倦估计现在的体感温度绝对低于7度,而且他演着演着就觉得脸上湿湿的,是雨雾飘进舞台了,当时他的心就揪了起来,摸到叶景的手后,心登时凉了半截。
叶景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袍子,摸起来比浴袍都薄,江倦抱着他却觉得抱着一具火炉。
他心疼的贴着叶景的脸,尽量用自己身上宽大的衣袖裹住他。
四周被围得密不透风,叶景披着江倦的衣袍,感受到从他身上传来的体温,合掌举到唇边吹了口热气,舒服地叹了口气,“好暖。”
“暖个屁。”江倦皱眉,他一个从来不怕冷的人现在穿着四层衣服都觉得冷的不行,叶景这根本就是冷麻了,烧傻了,这点温度就觉得暖。
江倦将他的手压在掌心里用力搓了搓,紧紧攥住。
叶景的指尖冰得像铁,攥在手心里好一会才逐渐有了温度,并且一直在抖。
震耳的音乐渐渐停了下来,头顶的灯光黑了,表演是结束了。
围在他们四周的人快速散开退场,寒风瞬间灌了进来,叶景打了个寒颤。
江倦的衣袖还搭在他肩上,他顺势一抓,就着这样的姿势将叶景从地上扯了起来,提着他冲向后台。
张陌尔和徐离早就拿好衣服等在那里,一看见叶景就裹了上去。
江倦和叶景还没分开,张陌尔一张羽绒服大网将他俩都裹了进去,有空隙没裹上,徐离又补了一件上来。
两人被裹在两件长长的羽绒服里,叶景身上的温度不断往江倦身上传,江倦觉得自己被烫得快烧起来了。
叶景可能是真的到极点了,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到了他身上,滚烫的气息洒在他耳后,呼吸声萦绕在他耳边。
江倦动都不敢动,血液翻滚,就在他快到被逼疯的临界点时,叶景忽然弱不可闻地说了句:“我想吐。”
空气一下就凝固了,仿佛被套了一个时间静止的泡泡。
江倦奔腾的血液都停了下来,快速冷却,甚至有了倒流迹象。
他不确定地“啊?”了一声,低头一看叶景眉头紧锁,咬紧牙关一副难受至极的模样。
叶景好不容易又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我想吐。”
江倦立刻松开他,将其中一件羽绒服领口的按压扣一按将它固定在叶景肩上,扶着他的手臂将他带到垃圾桶。
叶景推开他的手弯下腰,头又疼又重,一低下来就快垂到垃圾桶里去了。
其实他并没有那么想吐,只是有点想干呕,可江倦带他来的这个垃圾桶实在太臭了,他闻了一秒,胃液就在翻涌。
两秒后,他扶着膝盖将今天的晚饭全都吐了出来,吐到胃里实在没东西可以吐了,才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江倦站在一旁,递给他一瓶水,担忧地问:“好点没?吐出来比憋着好。”
叶景漱了口,擦了脸,除了头还是又疼又重之外,胃倒是舒服了不少,人也精神了一点。
他抬眸看向江倦,吐过之后嗓子有点哑,他咳了咳,生气地说:“我讨厌你。”
江倦先是一愣,接着又抽出一张湿巾擦了擦叶景脸上遗留的化妆品,一边擦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又讨厌我了?”
叶景抢过他手里的湿巾,自己擦,“垃圾桶太臭了。”
江倦哭笑不得,“垃圾桶臭就讨厌我?”
叶景不说话了。
江倦在他面前蹲下来,比他矮了半截,只能仰起头看他的脸。
江倦笑了笑:“没事,我——”
“咳咳咳!”张陌尔一通咳嗽声打破了两人的二人世界,她无语又尴尬地双手比划了一下,“我来摘假发。”
“哦。”江倦站起来,一屁股坐到了叶景旁边。
张陌尔和徐离快速上前,麻利地把两人的发套和假发一块摘了下来。
摘下来的那一刻,叶景只觉得脑袋一轻,虽然还是疼,但至少不重了。
“可以了。”张陌尔举着那顶假发,“脸上的妆你们自己回去洗吧,这边我们会收拾,念念给大家点了蛋糕庆祝,给你俩的是单独的,你俩直接提回宿舍吃算了,景哥刚好吃点东西再喝药,实在不行还是去医院打两针,总这么烧着当心白细胞超标。”
叶景一听蛋糕就来了精神,“什么蛋糕?”
江倦则是问:“在哪,我现在拿了带他回去。”
“已经提去饭堂一楼了。”张陌尔说,“大蛋糕我不清楚是什么,不过你俩的小蛋糕是奥利奥千层。”
江倦扭头对叶景说:“我们先回宿舍,然后我去饭堂提蛋糕。”
叶景裹着衣服站起来:“去饭堂吃完再回去吧。”
万一大蛋糕是不一样的口味呢,岂不是亏了。
江倦一眼就看出他心里的算盘,“如果蛋糕不一样我切一块带回来给你。”
叶景被看穿了心思,有点心虚:“好吧。”
他俩很快收拾好离开了后台。
空中飘着雨,雨滴很小,却很密,随着风一阵一阵地吹到脸上,冰冰凉凉,又防不胜防。
江倦只借到了一把伞,聊胜于无地撑着,还没走出操场两人都被吹了一脸的冷雨。
他听着叶景越来越频繁的吸气声,偏头看了眼他睫毛的水珠,忽然把伞柄递给他,“你来撑。”
叶景原本就被到处乱飘又冰又冷的雨烦得正在脾气爆发的边缘,一听江倦还要他撑伞,当场就怒了。
“不要。”叶景公主病当场发作,“我现在头疼得想把你的头拧下来了,膝盖也痛手臂又酸,你还要我撑伞,你明明比我高!就这么一点路,撑一下会死啊!”
江倦叹了口气,忍俊不禁道:“我话还没说完呢,景公主,我的意思是,你撑伞,我背你走。”
叶景没想到他是这样的打算,错骂了人,一时有些尴尬,他眨了眨眼,“哦”了一声,从江倦手中接过伞。
江倦在他跟前蹲下。
叶景想起自己第一次要求江倦背自己走的时候,也是在这里。
一样的地点,一样的姿势,一样的夜晚,一样的人。
只是季节变了,一个是盛夏一个寒冬。
叶景像上次一样靠到江倦背上,这一次隔了厚厚的衣服,他没有感受到江倦的体温,也听不见他的心跳。
江倦背起他,慢慢地朝宿舍走去。
雨滴漫天乱舞,两人缩在一把小小的伞下,夜路是湿的,昏黄的路灯倒影在水里,一踏就碎成了漫天流萤,从脚下飞了出来。
叶景看着近在咫尺的江倦的耳朵,不久前于舞台上相拥的那种温暖卷土重来,叶景细细品味着这种感觉,忽然想恶作剧地朝江倦耳朵吹一口气。
于是他真的这么干了。
江倦没什么反应,只是平淡地问了句:“怎么了公主?有何吩咐?”
叶景气得想咬他,闷声道:“没什么。”
离他们越来越远的舞台飘来了大合唱的声音,江倦听了两句后忍不住笑了起来,“这首歌的热度真是长久不衰啊,感觉人人都会唱。”
说着,他也跟着哼了起来。
“直到有另一个人——能体会我的感觉——”
“不用说不用问——就明白就了解——每一刻都像永远——”
雨渐渐大了,落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江倦的声音混在其中,像一台老旧的录音机,模糊却流畅地放着最后一卷磁带,每一声都藏着说不完的故事。
碎开的流萤围绕在两人身边,是独属于路灯与雨夜的丁达尔效应,浪漫却短暂。
叶景又能感受到江倦的心跳了,冲破一层又一层的衣服,扑通,扑通,直达他的心口。
叶景想要听得更清晰些,却猛地发现这其实是自己的心跳。
扑通!扑通!
每一声震动都很清晰。
江倦的歌声混杂其中——
“直到有另一个人——能体会我的感觉——”
“不用说不用问——就明白就了解——每一刻都像永远——”
叶景慌了起来。
从抵达宿舍,到吃完蛋糕,到洗漱结束宿舍熄灯,叶景都处于混乱的慌张中。
江倦察觉了他的异样,但只当他是生病了心情不好,识相地没有多问,看着他喝完药就让他去睡觉了。
叶景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听着窗外的声音。
宿舍的隔音不算好,也许是为了让巡逻的宿管听见里面的学生不睡觉在偷偷说话,有时候叶景也可以在寂静的黑夜听见隔壁宿舍的声音,有时候是说话,有时候是拉椅子,有时候是开阳台门。
阳台门是最不隔音的,叶景能听见阳台外黎叙白用电动牙刷刷牙的声音,连那些细微的震动都听得见,于是他也听到了沙沙的雨声。
雨还在下,这里的雨天总是很长,从白天下到晚上,如果遇上台风,还会连续下个好几天。
叶景平躺得有些累了,于是他转了个身。
奇怪的是,他明明累得要命,还喝了退烧药,却一点也不困,脑子出奇地清醒着,思绪在里面翻涌。
宿舍的空气好像还遗留着一些千层蛋糕甜美的气味,这让叶景有些后悔刚才没有多吃两口,而是给黎叙白切了一大块。
他的思绪很乱,许多细小琐碎的画面从脑海深处涌出来。
他想起了小时候姐姐牵着自己的手送自己去幼儿园,放学的时候又看见姐姐背着书包在校门口等自己;
想起第一次见到梁海声牵着姐姐的手,他非常生气,冲上去要揍他,姐姐拦住他笑着说以后这个哥哥跟我们一起生活,他当场就哭了出来,在大街上大哭大闹说不同意,最后是梁海声给他买了很多吃的才哄好他;
想起姐姐刚去世那段时间,爸爸妈妈都不跟他说话,所有人都用可怜的眼神看着他,他一日一日地去姐姐的房间,一夜一夜地做噩梦,梦到姐姐的手,梦到淹死在水库的是他。
想起后来有一次梁海声问他想不想姐姐,他当然想,那是他亲姐,每天睡觉前都会给他讲睡前故事的姐姐,他很难不想她,也很难不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