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不大乐意具体化目标很大一个原因是不大乐意具体化可能必然的失败,精神的暴君在抽自己鞭子,身体的员工却安于现状,因此在实现具体化目标的微过程中,人们爱好拖延、反复抱怨、害怕安静,逃避责任……这些理论上都算是正常现象。
艾伦伯格在1970年出版的《无意识的发现》中,阐述了无意识的四种功能:保守性、溶解性、创造性、神话诗学性。
因此每当嘉行和臻玉商量好,决心坐下来安心学习时,即使千万次明确了意图,程序记忆仍然将臻玉以往的坏习惯全部带到这副躯体里,两者之间建立的神经连接不受嘉行的意志控制,臻玉任何一个细碎的来源不明的杂念,都会像耳朵虫一样,从四面八方冒出来,坚持不懈地尝试着钻进大脑,控制嘉行的行为,撞碎身体不堪一击的注意力。
臻玉制造着,同时又旁观着,最初主动形成的各种习惯到现在已经成为她人格中自动化且分离的元素了,逃不了改不掉,而这一点,她也同样未必知晓—人的自身越不统一,你就越难控制这些无意识,他们就越能控制你,让你失去控制。
所以今天中午复盘进度时,臻玉只执行了她们原定周计划的三分之一,一天浪费的时间也由原来的近十个小时减少到六个小时,嘉行深知不能急功近利,好声好气地安慰着,任何你练习的都会变成你的一部分,因而只要是正确选择,即使再微末的进步,也比无所事事要好。
同时嘉行试图在无形中把身体的最佳时刻调度到晚修,尽量让多巴胺奖励系统在一天即将结束的当间儿进行刺激安抚,使她在几个小时后醒来的清晨依然充满兴奋和感激。
所有参赛学生演讲完毕,嘉行从人群的最左侧绕到班级后,前排男女生分列而坐,后排又因为女生少,男生折围过去补齐了空缺,臻玉仍然沉浸在人生第一次演讲成功的喜悦之中,身体还有些飘,清爽又干脆的一声“不好意思借过”仿若一道刀墙,劈开原本膝盖顶着膝盖的过道。
李馨先竖起大拇指摇着笑,随后一只乌鱼的触角攀缠上身,心有不甘地吸绞,“欸臻玉,对这么多人演讲脱稿,没忘词还不紧张,怎么做到的啊,教教我们呗~”得意忘形地欣赏着全由自己一句话挑拱起来的骚动,“是啊是啊,都没在教室见你背过呢…”
本来嘛,她将备用稿夹在书里,不过明目张胆铺设一张安全网,哄着紧张状态下大脑很可能一片空白的人放心。因此当临走前翻开书,发现纸稿不翼而飞时,也没什么好声张,拿起水杯晃一晃,卡扣弹开,“叭嗒”一声,温热的水顺着吸管流入喉腔,“很简单啊,只要有人肯换你的演讲稿。”仍然面色如常,大方又坦荡,什么隐藏的情绪都没有,平静的注视下充满了对愚者尚且年幼的怜悯,王雪芯呼吸一窒,恶意还挂在眼角眉梢,脸色却瞬间比嘉行兜里那张空无一字的A4纸还要苍白了。
如果她够谨慎,嘉行想,如果是我,应当想方设法确保当事人是每个不幸消息的知情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她轻易隔过的女孩儿在脑海里后怕地跳脚。
放饵时袖手旁观,收网时却急不可耐,不聪明,也不清醒,这么快就要摘下面具露出马脚,怎么能够得偿所愿呢?
我知道是你,也明白你是为什么,有些人就这样,把仅有的时机和天分全部用来挖自己命运的墙角,勤勤恳恳地下绊,兢兢业业地作恶,质量累积到临界点,“砰!”余生在劫难逃。
脏话滚了好几道弯,臻玉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咽下,她不知道王雪芯究竟是从何处得知,虽然她的确如此,任何意外都足以将她毁坏。当时只顾着紧张和雀跃,她面对可能到来的危险是那样迟钝无能,就像一只面对捕食者“僵直”的可怜兔子。
嘉行太有效率,润色完稿子就要对墙背诵,可是嘴巴努力蠕动,磕磕巴巴半吞半吐,不是气息停顿太久就是声音轻到含糊不清,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她的缘故。
她说,诊疗室安静又偏僻,很适合独自练习;
她说,面对镜子,要推开胸腔、沉下肩膀;
她还说,衣着干净、头脸整洁、视线平和、动作简练、语速放缓、逻辑清晰、气出丹田……这些都会加强说服力,传递给听众力量。
她当然是对的,她也总是对的,训练她也好,瞒着她也好,都是对势弱之人的额外照顾。
两个灵魂紧挨着,中间仅通着一道门,她对她的影响微妙到是不知底细的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
所以王雪芯回回吃瘪也许并不能全然怪自己,怪只怪她打错了注意,冒犯错了人。
从激动的状态冷静下来,她有些疲惫,又有些齿冷,试想一下吧,把你剥了皮赤裸裸丢在行进的人群中,身边的任何一个过客都比你要更看得清,这难道不令自己感到胆寒吗?
因此一切欢呼对她来说就无足轻重了,评分、致辞、公布、颁奖、合影、搬起凳子回教室,一路迎接同学们的祝贺,她看不清学校钟楼上的时针分针秒针,之后的回忆影影绰绰,像一部18世纪罩着黑纱的默剧。
唯一的特等奖,竟然不声不响地,出自生源最差的8班。颜悦和小梨围到她身边唧唧喳喳地逗她开心,老爷子特意走到她桌前,笑呵呵地夸她真是争气,擅长演讲很快就替代了她留给大家的第一印象,不擅长运动罢了,沐浴在集体荣誉的照耀下,大家自发为你之前的意外找寻着最体面的借口。
臻玉只想着校医室正对的夕阳,有那么一天,她回想,身前是熔成一把重剑的橙红色的火烧云,身后是灰蓝粉紫的温柔烟霞,意志和浪漫同时见证着她的时光:换药、练习、纠错、重复,预备铃响,仓促去食堂买两个菜烧饼跑回教室囫囵吃掉。
安静了整整两天,臻玉的心里同时产生了两种矛盾又对立的感觉,撕扯的痛苦不像以前总是混乱模糊,她无意识归纳现状时,发现她的诉求惊人的简单和完整。
一方面她对自己此次的表现感到无比满意,李馨给她看过现场照片,最终呈现的结果远比她预想的要完美得多,她知道嘉行是怎么让她的手学会适时地安放,怎么让她的神情严肃又活泼,怎么让她的声音自然又优雅,怎么给她的眼睛点燃了两把火,让台下近千号学生齐刷刷望向光芒眷顾的台上。
另一方面,正是这突然燃起的火,烈烈地在她枯燥的贫瘠的不毛之地里肆意横虐,令她为自己之前的无知和不作为感到羞辱。她越正确,越优秀,她就自觉越没有商量的资格,自然而然的,她开始渴求那种的惯常的不动声色的安详。
可是转念,她又为这胆怯的愿望感到无可救药。
她在变,可是车速太快,油门不在她的脚下,踩死刹车又极可能车毁人亡,她不敢,又不安,只能利用内在的拥有自主意识的半个精神体三天两头地点刹,试图逼停这辆失控的飞车。
她鼓起勇气看向洗手间镜子里擦脸的女孩儿,目光相遇的时候,她在静待的缄默里感到熟稔的心虚。
“我不是很喜欢今天的你,”她不安地眨着眼睛,“你不该瞒着我王雪芯的事……”是的,就是这样!她暗暗给自己鼓劲儿,提出控诉,她的选择也会出错, “我们是一体的不是吗?”目光低垂,睫毛胡乱颤动着,她的声音低回,想把话真诚地留在这个秋夜的心思却越发坚贞。
即使为她好,即使为了取胜更有把握,可她就是没有多快乐,在此之前,她也只认为无论怎样,得奖了就好,别的东西都无关紧要,可当那一刻真的来临,她突然发现自己不得不在意更多,事关信任与尊严,哪怕胆小如她,哪怕阻止可能会一同带来恐慌,也要对根本的欺骗,奋起反抗。
她能认识到这一点,嘉行很开心,把郁美净收回绿色的脸盆里,第一次,不想再隐匿真实的自己:她要她一路考第一,她要她向原本的自己靠近,为了所有可能的意外不再发生,她要她在2019年的7月15号有足够的相应能力完成那场举世瞩目的竞赛,在此期间,她最好不要愚蠢地挑衅自己,试图行使她那可怜的脆弱不堪的拒绝训练的权利。
“危险的人都是有力量的,”秦臻玉,“模糊的人尽是些废物。”
这个世界是安全的—从来就没有这样一种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