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灵雨哭唧唧地回了家，手里什么也没拿。

祁增仁看到她这个模样，立刻皱了眉：“怎么回事？

祁灵雨咬着唇，边抽噎边将事情说了一遍，在她的叙述中，自然自己是那个被欺负的妹妹，二姐二哥则是将她端去的鱼打翻的恶人。

祈增仁脸色渐渐沉下去，握着筷子的手渐渐爆出青筋，他忽然将筷子往祁灵雨身上一掷，骂道：“废物！”

如一声惊雷，过后便是寂静。

屋子里三个孩子两个大人，竟是突然间一点声音也没有，便是祁灵雨，也将哭声收起来，只垂着头，一副小可怜相。

过了约莫半分多钟，祁增仁才缓了口气，接过周锁瓶递过来的新筷子，夹了块茄子干，说道：“先吃饭吧，你们妈做饭也累了，

声音缓和的，仿佛刚才的事情没发生过。然而几个孩子均不敢再开口说话，飞速地把饭吃完了，等着祁增仁说可以走了，就离开这间屋子。

“灵雨，你再跟我说说话。”祁增仁把祁灵雨单独留了下来。

祁灵雨下意识看了周锁瓶一眼，见妈妈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就留下了。她低垂着头站在祁增仁面前，因长得瘦小单薄，就更显得楚楚可怜，令人不由想起《红楼梦》里那句“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祁增仁一向偏爱小女儿，此时见她这般受了委屈，敢怒不敢言的，不免又生出几分怜悯。

“你刚才说，你二姐嫌弃你端过去的鱼少，嘲笑你穷酸相，把你的碗打破了？”

“嗯。”

“他们炖了排骨，还炖了肉？”

“嗯。”

“你想吃排骨？”

祁灵雨犹豫了下，想到刚才闻到的排骨的香味儿，咽了口口水，却摇了摇头：“不想吃。”

祁增仁在中学里见多了十几岁的学生，每个人是个什么性格，他都摸得清清楚楚，小女儿这种明明馋的不行，却又怕给大人添麻烦的懂事，取悦了他。沉默了一瞬，他扭头跟周锁瓶说：“下星期就发工资了，这个月应该能有点奖金，拿点钱给孩子们买点排骨吃吧。”

祁灵雨一下子将眼睛睁大了。

祁增仁被她的表情逗笑了，“我给你买排骨吃，但你年终考试可要考好了。你不如你哥聪明，但只要努力了，爸爸就认为你是好孩子。”

“嗯！”祁灵雨这次重重地点了下头，决定明天去了学校要好好听讲。

“好了，去看会儿书吧。这两天光玩了，还没来得及写作业吧？”

祁灵雨脸红了下，她是真没写作业。祁增仁在这个事情上对她的态度很宽容，祁灵雨并不会担心爸爸突然考较她的成绩。

等她离开了，祈增仁才慢慢叹了口气：“钱还是不够啊。”

周锁瓶赶紧说：“并不需要吃排骨，买点肉也行。”排骨总归是又贵还不禁吃，并不划算。

“孩子想吃，就买一次，别让他们失望。”祈增仁拍板落实。

有他的话，周锁瓶松了口气，但她去买排骨，肯定不会奢侈地买什么肋排，都是排骨，肋排要贵不少。算了算这个月的花销，吃顿排骨也不会超支什么，回娘家时，就不必带那么多东西了，反正都知道她家里情况，不会为难什么。

“等增裕回来，我会跟他提一提今天的事，你跟别人聊天的时候，提一提七七那个脾气就行，别说多了，就说女孩儿家骄纵点也不算个事儿，跟慧敏别说这些话。”

祁增仁慢慢地考虑，“先别跟增裕说钱的事了，七七今年也要上初中，过几天他们要是提起来，就说我那不方便再加一个人，再说大连收费的事。你别发脾气，就和和气气的就行。咱妈要是问，你就跟他们说说，要是不问，你别说。”

“我明白的，你见过我什么时候乱说过话。”周锁瓶赶紧说道。

祁增仁点点头，她虽说没念过书，字也认识不多，但为人做事方面还是很让人放心的。增裕媳妇读过高中，现在还能在小学里当老师，可那个脾气真叫人不想说什么。

可见，娶媳妇可不能只看才华，还得看是不是能帮上忙。

周锁瓶趁着这个机会，又将集市上发生的事也说了一遍。

“七七这个脾气，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祁增仁说道，“还是咱们灵雨乖巧。”

“灵雨是越来越懂事了，我就是可怜这孩子，明明馋得不像话，也不敢跟你说。今天特意让她端了一大碗鱼过去，琢磨着能换一点过来，谁知道会这样。”周锁瓶还是有些忿然。

“等增裕回来再说吧，就是不知道他是看重我这个兄长，还是向着他宝贝闺女。”

祁增仁站起身，走到写字台前，看着写字台书架上的各种书，“三千块钱，评上高级教师，工资可以升一级，到时候肯定会有不少人来找我补习，咱们日子就好过点了。”

“三千……”周锁瓶有点忐忑，这对她来说是很大的数目了。

“别心疼，心疼可升不了职。”

祁增仁坐下，抽出一本书放在眼前，再从一旁眼镜盒里取出眼镜，准备读书。周锁瓶一看到他开始读书，立刻悄悄地将碗筷收拾出去，在外间洗碗。但两间屋并没有门，根本隔不住声音，祁增仁半天也没翻页，笔尖在纸上胡乱划着，他突然醒过神来，只看到一个笔力苍劲、字体浑圆的「财」字。他冷漠地看了一会儿，将这个字涂黑，这页纸扯下来，团成团扔在一边。

过了一会儿，周锁瓶见屋里没什么动静，就悄悄地出去，从院子里绕到另外一头两个女儿的房间门口。这间屋子本来是祁增仁用来洗照片的暗房，后来儿女们都大了，再混住有些不合适，就改成了两个女孩的房间。她隔着窗户看了看，又看看只一堵墙之隔的隔壁祁增裕家，心中有些不平。当初是一起盖了九间房，明明她家里人口多，有三个孩子，祁增裕却不管不顾地分走五间，只给他们四间，他爷奶那边居然也同意了这种分法，世上哪有这般苛责长子的。

她缓和了口气，敲了敲窗户，将小女儿叫出来。

“妈。”祁灵雨出来。

周锁瓶低声说：“你爸爸刚才说过几天去给你们买排骨了，你可别闹脾气了，他还是很疼你们的。”

“嗯，我知道。我没生爸爸的气，就是气我二姐。”祁灵雨说话时，声音也放得很低，旁边就是二姐家里，她并不想被听到。

“你二姐这个性子，你且等着吧，将来肯定会受罪的。”

周锁瓶又安抚了她几句，回屋去了。

*

祁连夹了第二块排骨，没夹上来，遇到了另外一双筷子的阻力。

他抬头瞪祁七：“你干什么？”

若是以前，被他这样瞪一眼，祁七可能就怂了，但现在祁七可不怕他，她笑嘻嘻地说：“哥，咱们说好的，要是我做的饭好吃，你就洗碗，一个月。”

她将量词放在后面，加重语气。随后看着祁连，想看看他在那种被食物吸引的状态下说的话，还能不能记得。

祁连听明白了妹妹话中的威胁意味，但他向来不受威胁，妹妹这么点力气，怎么可能斗得过他？

却谁想祁七下一刻就将筷子撤开了，“你要是不想洗也没关系，那我也不做饭了。”

王慧敏看着他们闹，笑着没插嘴。

“谁惹咱们七七了，怎么就不做饭了？”

一个声音从外头传进来，屋里三个人全都惊讶地往外看，王慧敏起身迎了出去：“你不是说过两天才回来吗？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祁连也赶紧喊了声：“爸爸。”

祁七坐着没动，如果仔细看，能看出她身体此时的僵硬。她很紧张，本以为还可以做几天心理准备，没想到来个突然袭击，她完全没准备好是该拿出语文书还是历史书。

祈增裕放下包，见闺女还傻坐着，笑着凑过去：“七七，你不想爸爸啊？怎么都不理我？”

王慧敏笑道：“她哪能不理你？这几天光念叨你什么时候回来了。”说着话，推了推七七，“你爸爸回来了，你怎么傻了？”

这一推，王慧敏便有些诧异，她感觉闺女似乎是在发抖。

祁连筷子上还粘着块排骨：“哭了。”

“啊？”王慧敏一时没反应过来，祁增裕绕过去看闺女低垂的脸，还真哭了呢。

“这是怎么了？谁欺负我们七七了？”

他这样一问，祁七的泪更止不住了。她也没想到，在57岁这年死去的她，回到少年时，听到爸爸那个习惯性的逗人的语调，居然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失态。

祁增裕见她哭得更厉害了，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王慧敏似乎“洞察”了什么，将刚才祁灵雨过来的事讲了一遍。她讲述时，谁也不偏颇，就实事求是地讲清楚。说完话，又含笑加上一句：“七七是委屈上了。”

“原来不是因为想我啊。”祁增裕果然放下心，出去洗手，一面打香皂一面说，“这么点事，也值当哭？

才不是这么点事呢。

祁七被他激出精气神，一转头看见刚放在炕头上的包，就过去翻了翻。她小时候是很熟练做这样事情的，只可惜，除了一次有半包吃剩下的饼干，从来没能翻出什么东西。但这回，她只三两下，从里头翻出个塑料袋包裹的东西，扯出来看，粉嫩的颜色，带着花边，一看就是小姑娘穿的衣服。

祁增裕擦干净手，走进来看见她拿着那个，轻描淡写地说：“给你大姐买了身衣裳。她也大了，也没件像样的衣服，你大伯仨孩子，我怕他照顾不过来会忽略她。”

祁七：……

她想起后来很火的一句话是，有一句mmp不知当讲不当讲。手很痒，是不是可以学恶毒女配把这件衣服剪了。

她没有亲姐姐，能叫大姐的人，有三个：大伯家的大姐，大姑家的大姐，大舅家的大姐。他爸爸这个人，是一个很传统的农村男人，妈妈那边的亲戚在他眼中，根本就不算亲戚，姑姑家的孩子，或许能算半个，但也不值得他费心讨好。

这个大姐，就只能是大伯家的大姐，因着是他们家第一个孩子，很得爸爸喜欢。

祁七垂下眼，因为大姐是这个家庭第一个孩子，爸爸对大姐特别好，的确是有几回，出差回来谁的礼物也没有，只有大姐的。她头一次品尝到嫉妒的滋味，就是嫉妒这个大姐，还闹过几次，给人留下的印象就是小气多事。

“哦……”

祁七回应了爸爸那句话一个字，回头看看哥哥，发现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将咀嚼的速度降了下来，应该也不是没听到。

“这是谁做的红烧肉？挺像那么回事的嘛。”祁增裕没事儿人一般，坐下就咬了口饼子，夹了块肉，还品评了一句。

“爸爸……”祁七将那件衣服拿出来，拆开包装铺在炕上看，“你给我跟我哥买礼物了吗？”

以前撒泼惹人厌，但像哥哥那般沉默着，同样得不来什么。

她记得有句话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但这个哭，也是要讲究方式的。

祁七抽了抽鼻子，将衣服叠起来，“大姐真幸福，不但有自己亲爸爸疼她，还有个叔叔惦念着。可我也想要爸爸出差带回来的礼物，就算是地上捡的石头，我也高兴。”

她重新坐好吃饭，却闷不吭声的，王慧敏说了几句话，也都回应了，但却看得出来十分低落。

王慧敏瞪了祁增裕一眼，却没当着孩子的面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