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饭馆里的这场争论,很快便被四人当作有趣的笑谈,绘声绘色地转述给了祝珏。
祝珏彼时正在高速行驶的竞选大巴上,争分夺秒地熟悉下一场宣讲的文稿。听了四人的转述,先是面露沉思之色,随后微微一笑,用带着讽刺的口吻道:
“有些人总是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口口声声说女性不关心政治,还藉此指责她们没有眼光和见识。但其实改变这一点相当容易,只要政客都是女性,那么她们自然就在乎政治了。”
坐在她身侧的沈慕照勾起了唇角,视线却始终集中在手中的平板上。忽然,她的脊背一瞬紧绷,离开了座椅靠垫。
祝珏眼角余光捕捉到身侧人的变化,朝她偏了偏头。
“怎么,昨天的竞选数据出来了?”
“是的”,沈慕照神情紧张地向下滑动平板上的页面,待看到那个数字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还差1.2,和前天几乎持平。”
车上立时寂静下来,众人脸上或多或少,都浮现出一丝难掩的沮丧。祝珏脸上失落了一瞬,但很快调整过来,安抚众人道,“从两个点追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大家都辛苦了。”
“但要取胜还是不够。”
沈慕照眉头深深蹙起。她揉了揉带着红血丝的眼睛,眼底还挂着通宵未眠的乌青,“我想想还有哪些可以提高支持率的地方……”
就在这时,祝珏忽然一个伸手,将沈慕照膝上的平板电脑夺了过来。
“你……”
沈慕照瞪向身侧人。
“我现在以上司的身份命令你,从现在开始休假半天,明天早上再来竞选办公室”,祝珏板着脸,故作一本正经,随后又朝司机所在的方向喊道,“师傅,下一个路口靠边停车,沈主编要下车。”
说罢,她环视一圈,朝向其余众人道:
“最近一周连续加班没有休假的,今天下午都强制休息,听见了没有?”
众人面面相觑。周六挠着头道,苦笑道,“现在正是冲刺的紧要关头,怎么能停下来休息……”
“正是紧要关头,所以才要停下休息。”
祝珏神色凝重,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
“这些天里,我们和武延优的竞选团队,在公开媒体上少说也打了十几个来回了,什么冲刺也好,拼命也好,互相打鸡血的话,相信大家这些天也已经听得足够了。努力固然重要,但也不是埋头努力就会有成果的。现在离大选之夜还有两周时间,我们仍有反超的机会,不必从现在开始就一直紧绷着。今天下午,就请大家好好休息吧。我会另外派车将大家都送回去的。”
竞选大巴车减速,缓缓靠边停了下来。沈慕照等一干人下了车,站在路边,看着那辆大巴稍作停留后,又风尘仆仆地向前开去。
车内一下空旷了不少。祝珏坐在联排座椅的中央,身体随着行进中的车厢,轻微地起伏晃荡着。
她努力集中精神看着手中的文稿。然而,一阵难以抑制的滔天困倦袭来,令她眼皮不住地打架,视线再也无法集中在面前的文稿上。
其实,刚刚那番话也适用于她自己。祝珏心中苦笑,她也很久很久,没有休息过了。
于是她干脆将那叠密密麻麻的纸丢在一边,放纵双眼阖上。柔软的靠背和坐垫像一个摇篮,将她温和地盛放当中,她的身体一点点松懈下来,直至完全放松。几乎是一瞬间,她便觉得自己陷入了昏睡。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她和武延优站在辩论台的两方,正激烈地唇枪舌战。中场休息时,沈慕照站在她的身侧,一手按着她的左肩,郑重其事道。
“祝珏,我能不能成为像妈妈一样出众的媒体记者,就看你的了。”
祝珏正要说话,就在这时,右肩忽地一沉,周敏不知从哪里站出来,按着她的肩膀,眼含希冀。
“祝珏,你是我们底层女工们的希望,我们能不能过得更好,可就全仰仗你了。你可一定要拿下州长的位置啊!”
祝珏心下震颤,刚欲开口,四面八方忽然拥上了一大群人,将她紧紧围在当中,每个人都朝她伸出手,试图按着她的肩膀,口中不断呼唤着她的名字:
“祝珏,你一定要赢啊!”
“对啊,绝对不能输!”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这次没有抓住,可就难有下次了……”
祝珏感觉肩上越来越沉重,几乎快要支撑不住。她一个慌神,腿脚一软,便跌坐在了地上。
围在她身边的人却慌了神。
“快起来!你可不能在众人面前跌倒!”
“你是我们的精神偶像,你是大姐大,你得时刻保持昂扬的姿态!”
“大姐大,快站起来!”
“站起来!”
祝珏双腿发力,努力想站起来,却发现完全动弹不了。她又双手撑地,想把身体支起来,身体却纹丝不动。
她不停地尝试着,却始终无济于事。身侧人的呼喊越来越焦急,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上,渐渐流露出失望之色。人墙之外,不远处的武延优和武凌云眼神睥睨,脸上带着轻蔑的冷笑。
祝珏心下一阵慌乱,头上冒出涔涔冷汗。明明身处人群中央,在万众瞩目之下,可是她此时却感到深重的无助和孤独。
周身一个激灵,她猛地从梦中醒了过来。
脑中仍残留着梦境的碎片和众人呼喊的遗响,祝珏慢慢地晃动着头,盯着不知何时滑落在地的散乱手稿,心中暗自惊奇。
为什么,她会做一个梦见自己失败的梦?这是否预示了些什么?难道说,在她的潜意识里,其实一直都在勾勒失败的图景?
清醒的时候,她不是没有在脑中设想过竞选失败的后果,但是这样消极的念头一产生,她就努力让它从自己的脑中滑掉,不去细想深思。而现在,它却像如影随形的鬼魅,主动找上了她。
祝珏的心情很低落。刚才的噩梦仿佛撬动了潘多拉魔盒,许多纷繁杂乱的消极念头,这时便齐齐飞了出来——
沈慕照对母亲沈矜未能坚持下去的事业始终心怀遗憾,她如此拼命地要将她推举上州长的位置,其中重要原因,是不是为了重现当年武曌和沈矜的“政媒双姝”,好以此了却自己的一桩心病?如果不是祝珏,而是换作其他人获得了竞选州长的机缘,沈慕照为她的事业、为了她母亲未尽的遗憾,也会去全力托举其他人的吧?其他的世家支持者就更不用说了,她们正是看中了自己身上的政治价值,才选择在她的身上押宝,赞助她的竞选;还有周敏等一干女工们,自己当选州长,于她们而言,便是拥有了一个极其有力的支持者,有州长撑腰,往后谁还敢欺侮怠慢她们?她们如此热心地支持她的竞选,想来也有这样一层动力在驱使......
一股莫名的孤独感像氤氲着的蒸汽,渐渐包裹住祝珏。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极其强烈地意识到,以她为名的竞选,不止是她自己的事情,更是千千万万人利益所系。其他人怀揣着自己的愿望,在一旁不停驱使着她,推搡着她的手脚,让她一定要攀上那个州长的位置,她也努力地一直向上攀爬,但一种因为身不由己而催生的痛苦,总在那么几个瞬间在身体里呻吟抗议着。
不能再这么想下去了。祝珏深吸一口气,弯腰将散落在地上的演讲稿捡起,勉力将自己从思绪中拔出。
这些晦暗幽深的想法,她无法对身旁那些对她寄予厚望的人们说出口。她只能自我排解。
毕竟有些路,还是得一个人走。
* * * * * *
州长大选之日,在昼以继夜的紧张交锋中,姗姗来临了。
从清晨开始,襄州最大的户外体育场内外便渐渐人声鼎沸起来。竞选大巴、保姆车大排长龙,喇叭声此起彼伏,支持者们穿着印有标语的文化衫,手里拿着各色旗帜和手幅,在会务人员和志愿者的指引下,在入口处排成两道长龙,等待着核验身份入场。
祝珏站在后台通道出口,轻轻掀起挡风帘的一角。从这里可以窥见观众席的全景,只见晴朗的湛蓝天空下,一排排蓝得发白的座椅紧密排列,像蓄势待发的巨大浪墙将场内的一切包围其中,而人群像散落的蚂蚁,在环形的观众席上四处走动,寻找自己的位置落座。远处的嘈杂的人声飘来,像含混不清的涛声,缓慢地捋着观者的思绪。
祝珏看着那一张张由于过于遥远而面目模糊的脸,心下怔怔。就在这时,身后忽然爆发出响亮的欢呼声。
“零点五四!”
“终于突破百分之一了!”
祝珏转过身,只见周六和沈慕照激动地抱在了一起,其余众人也是一脸的欢欣鼓舞。
“祝珏,我们把差距缩小到0.54了”,沈慕照看向她,眼神发亮,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不已,“不到一个点!”
这几日定下的冲刺目标终于实现了,这意味着今天她相当有希望赶超武延优,问鼎州长之位。祝珏牵动唇角,试图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但不知道为何做表情却相当费力。
她心惊地发现,听到这个消息,比起高兴,她更多地感觉到的是压力。
差距越小,意味着赶超的希望越大,意味着她就越不能容许自己的失败。她已经熬过了漫长的一大段征途,胜利的冲线带已经近在眼前,如果在这紧要的关头惜败,她实在无法想象自己是否还能保持体面离场。
一想到这里,双手竟然止不住地颤抖起来。祝珏迅速放下挡风帘,将双手拢在身侧,竭力不让其他人注意到手部的异常,挤出笑道,“我去上个洗手间。”说罢便从人群缝隙中往外走去。
竞选团队的其余人目送着她离去。周六看着祝珏的背影,凑近了沈慕照,带着几分不解低声道,“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怎么感觉祝珏听到差距缩小的消息时,似乎没有那么开心?”
“你的感觉没错”,沈慕照叹了口气,眼底的激动已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掩藏不住的担忧,“她最近的精神状态,确实不太对劲,似乎有些......太紧绷了。”
“那可怎么办?”
周六有些慌乱了,“现在正是紧要关头,万一她突然心态失衡,影响到最后的竞选演讲,岂不是要功亏一篑?”
她着急地拉起沈慕照的胳膊,“咱们赶紧去问问她,看看有没有什么能为她做的,帮她调整一下现在的状态......”
沈慕照却沉默着,将胳膊从周六手中抽了回来。
“这个时候,最好还是不要去打扰她。”
周六看向身侧人沉静的面容,脸上的迷惑不解之色更甚。
“我相信,她心里比谁都更清楚,这个时候是绝不能出错的关键时刻,我也相信,她一定比谁都更想赢得这场大选。因此,她也比谁都更怕被人发现她的异常,被人发现她的软弱。”
沈慕照沉声,一字一句道。
“我们私下去找她,就相当于告诉她,她的异常已经被人看出来了。而这偏偏是她最不希望看到的。”
周六抿了抿嘴,不甘心道,“话虽如此,但你刚刚也看见了,她的不对劲已经快掩饰不住了,咱们内部可以装作浑然不知,要是让其他竞选团队,还有媒体记者发现了,以此大做文章,影响最后的支持率怎么办?放任她这样掩饰下去,难道不是让她自欺欺人吗?”
沈慕照面色凝重。隔了一会,她才缓缓开口道。
“我们要对她有信心。先给她点空间,让她自我调整一下吧。而且......”
她顿了顿,轻轻一哂,望着祝珏离去的方向,用云淡风轻的口吻道。
“就算这次失败了,又怎样呢?大不了五年后,我们再从头来过。”
* * * * * *
空荡的贵宾洗手间内,祝珏对着锃亮的镜面墙壁,一遍又一遍地搓洗着布满洗手液泡沫的手心。
芳香的气味令她稍稍安定了一些,手部的抽动也逐渐稳定了下来。祝珏心中长舒了一口气。
幸好,她现在依然拥有对自己身体完全的掌控力。
祝珏愈发认识到,政客的工作是违逆人性的。在第一堂竞选培训课上,沈慕照就告诉她,无论内心真实感受如何,在充满聚光灯的台前,她就必须以成熟稳重、充满力量的领导人形象呈现在公众面前。参加竞选后,她将这一点奉为圭臬,一直都是如此表现。她对改变这个世界的愿望,对发起公共活动的热情,是她时刻保持精神饱满的能量燃料。
而现在,她感到这股能量正渐渐干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