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陷入了茫然,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置身于此究竟是为了什么。那些她一直向往着的,在竞选口号里充斥着的宏大愿景、理想主义、公平正义,此时像惊鸟一般纷纷飞远了,淡去了,徒留她自己,徒留她与自己的感受抵死纠缠着。
祝珏怔愣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连手也忘了擦拭,指尖的水像钝刺,一颗颗砸在洗手台面上。
就在这时,门忽然推开,一个同样身着黑色正装的女子走了进来,径直在她身侧的洗手台前站定。
在镜中看见来人的脸,祝珏立时有些不自在地往旁边挪了一小步。
“武女士。”
“祝小姐。”武延优对她回以客气的颔首。
手似乎又开始不可抑制地发抖。祝珏慢吞吞地抬手伸向纸巾匣,尽量不让身侧人看出端倪。她毫不费力地抽出一张压得皱巴巴的擦手纸,待再抽出一张时,匣内却已经空了。
武延优看见她尴尬地捏着那张小小的纸立在一旁,却笑了笑,从怀里掏出手帕递过来。
“用这个吧。”
祝珏没有动,武延优上前一步,径直将那手帕放在她手心,戏谑道,“拿着吧,里面没有针孔摄像头……等等,你的手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祝珏暗道倒霉。她最狼狈的一刻,怎么偏偏就被武延优给撞见了。她握着手帕,急忙将手收拢回身侧,生硬道,“没有,我很好。”说罢又退后一步,“谢谢您的手帕。我先告辞了,演讲现场再见。”说着扭头就要走出洗手间。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你现在,可真像从前的凌云。”
祝珏转过身。只见武延优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和武凌云如出一辙的锐利眉眼在她身上巡梭着,只是目光更苍老,带着绵绵的厚重。
“我还记得,凌云第一次主持董事会的时候,也像你现在这般紧张。”
祝珏戒备地盯着她,站立难安。
理智告诉她,这个时候她不该再理会武延优,应该立即扭头走掉才对。但另一方面,她又清楚地意识到,武延优其实很有与她交流的愿望。
而她惊讶地发现,自己也是如此。
尽管她们都对彼此的底细进行了深入细致的挖掘排摸,尽管她们已经在多个场合下同台竞技,但对于彼此在社交面具之下的真实人格,均一无所知。
袒露真实的自我是危险的,更何况对面是自己的竞争对手。但是,但是唯有如此,才可以触摸到他人的真实。
一股压抑许久的汹涌感情最终占据了上风。祝珏站直了身体,望着对面姿态从容的武延优,半是嘲弄半是艳羡地道。
“是的,如您所见,我很紧张。因为我不像您,您有一整个武氏在后面为您撑腰,失败了重新再来,总是很容易的。而对我这样一个出身底层的贫穷女子而言,当上州长是能够改变命运、实现理想的宝贵机会,一旦错失了,不知道要等到何时才能再有这样的机缘,或许错过了这次,以后就再也没有了……”
闻言,武延优却面色复杂起来。
“你为什么会觉得,如果这次竞选失败,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祝珏愣住了。
“你才不到三十岁,就已经拥有闯入州长决赛圈的声望和资格”,武延优望着她,目光深深,“我和凌云在心里都一致认为,你的前途将会不可限量。无论你这次是否当选州长,之后襄州的政坛都会有你的一席之地,你已经可以在这个地方站稳脚跟。甚至,我们还筹谋了将来和你合作的种种打算.....”
说着说着,她的视线落在祝珏手心的手帕上,轻轻一笑。
“我可以理解,你为什么会给自己施加这样莫须有的压力。你就像当年刚刚管理武氏企业的凌云一样,年轻气盛,富有责任感,对什么事情都很认真,因此总认为机会是必须要牢牢把握的,遇到竞争总是会全力以赴,努力取得胜利。但当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发现,其实并没有什么机会是一旦错过就要抱憾终生的,也没有那么多所谓的你死我活的争斗。我陪着堂姐竞选那么多年,已经见惯了立场对立的政客们是怎么在台前疯狂攻击彼此,好像对方是世上自己最嫌恶的人,又是怎么在私底下互通有无,为彼此留有余地,以防来日自己有求于人,不至于碰壁——比赛是一时的,而生活则漫长和复杂得多。”
虽然一时间无法完全理解武延优话里的深意,但不知怎的,祝珏蓦地感觉心上松快了不少,连衣袖里的手也停止了颤抖。她朝武延优鞠了一躬,“谢谢您的指点。这一番话,我会一直记在心里的。”
武延优摆了摆手,没再说什么,便走出了洗手间。祝珏站在镜子前,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仪容,深吸一口气,随后打起十分精神,也步出了洗手间。
* * * * * *
距离竞选演讲开始还有十五分钟。检票处的排队处已拉上了红色的禁入标志,会务人员和志愿者们头挨着头,正在清点物品。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轿车急速驶来。一阵刺耳的急刹车声后,车子在排队处停下,车门打开,窜出三道黑影,直奔检票机。
“检票!检票!我们要入场!”
为首的男子气喘吁吁,朝着会务人员大声嚷嚷。
一名会务人员蹙起眉头,走上前来,“先生,我们已经停止检票了。”
“我们赶了很远的路过来”,男子喘着粗气,一把将三张入场票塞入会务人员手中,满脸堆笑道,“现在竞选演讲也还没有正式开始,您行行好,就放咱们三个入场吧。”
会务人员看了看三张票,又瞟了眼男子身后的两个年轻男子:左边的目光畏缩,看起来有些紧张,右边的则面容清秀,眼睛黑白分明,眉头微蹙,似乎心事满怀。她又仔细端详了一下为首的男子,不知怎的莫名觉得眼熟。
“票没问题吧?您就让咱们进去吧,不然待会演讲就要开始了!”为首的男子催促道。
会务人员纠结了一番,还是将票收下,打开了检票口。
“进去吧。”
“诶!好嘞!谢谢您!真是太感谢了!”
男子面露喜色,道谢不迭。其余两个男子紧随其后,也跟着进了场。
望着三人走远的背影,会务人员和身侧志愿者嘀咕了起来。
“刚刚说话的那个人,我怎么觉得有点像那个谁,就是那个虚伪的车间主任,叫什么来着......对了!罗宣!”
* * * * * *
离开检票处后,为首的男子脸上的笑意迅即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幅阴沉的脸色。
“余成,你怎么敢犯这样的低级错误!要不是我及早发现你开错了路折返回来,赶在开场之前入场,否则今天你我就要被挡在外面,别说暗杀州长了,咱们连门都摸不着!”
面容清秀的男子垂头道,“对不起,罗哥,下次我一定注意。”
“你已经没有下次了”,罗宣冷冷道,“我已经向总部报告了你的错误,你就等着回去受罚吧。”
闻言,余成倒是神色淡淡。一旁目光畏缩的男子幸灾乐祸地嘻嘻笑了,阴阳怪气道,“啧啧,模范神枪手居然也有受罚的时候。”
“炮灰,你还有脸笑”,罗宣瞥他一眼,“平时准头挺好的,一紧张就乱来,今天无论如何给我稳住,听见了没有?”
“知道知道”,叫做炮灰的男子拍着胸脯,“我向您保证,余成一放倒州长,我就立即开枪把那个沈慕照干掉!”
闻言,余成猛地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
“不是说刺杀州长吗?怎么还有其他目标?”
“那是咱们的合作伙伴裴叙先生的要求”,罗宣哼了哼,道,“只要沈慕照一死,他就能作为第一顺位继承人拿回裴氏集团,这对增强我们的力量也大有帮助。咱们就做个顺水人情给他好了。”
余成头低了下去,像是在拼命压抑着什么,不发一语。三人一路无话。到了观众席区,罗宣使了个眼色,三人便分道扬镳,走至各自的预定位置上就位。
炮灰率先找到自己的位置,左右张望一番后,畏畏缩缩地坐了下来。
他的左边是一位衣着低调、气度不凡的中年女子。察觉到他落座后,女子转过头来,用打量的眼光将他从头至尾扫视了一遍,炮灰装作没看见女子打量的目光,目不斜视地看向中央舞台。女子见他毫无反应,眉头微蹙,旋即便将目光收了回去。
炮灰松了一口气。然而,在接下来的短短五分钟内,他便注意到有不下十个人同身旁的女子打招呼,而且大都面色恭敬,似乎称女子为什么裴司长。
司长?听起来像是个官职。炮灰心里半是酸溜溜,半是不屑地想,又是州长又是司长,这个世界当官的怎么总是女人?男人的位置在哪里?真是糟糕的落后文明!
与此同时,观众席最边缘处,余成一身黑衣,麻利地组装好提前藏好的狙击枪零件,调好准星,俯身埋伏,宛如一只蛰伏的黑豹。
“今晚……”
握紧枪把的人眯起眼睛,看着出现在射击范围内那颗黑色后脑勺,眼中浮现出坚定无比的恨意。
“你们一个也别想跑。”
* * * * * *
夜幕降临。大屏幕和舞台中央的灯光次序亮起。
在主持人慷慨激昂的介绍声以及观众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声中,祝珏和武延优从舞台的两侧出现,挥舞着双手,朝众人微笑致意。
沈慕照和周六等一干竞选团队核心成员,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密切注视着台上的一举一动。舞台对侧的相同位置,同样聚集着武延优的竞选团队,祝珏瞥见了那一抹熟悉的红色,便知那必然是武凌云无疑,而她身后那个面色严肃的女人,想必就是她的得力助手刘媛了。
祝珏移开目光,看向前方。女工们浩浩荡荡地站成一排,拉着一个巨大的横幅,喊着预先排演的整齐划一的拍子,左右摆动着,吸引了不少人目光。
“祝珏加油!大姐大必胜!祝珏加油!大姐大必胜!”
祝珏忍俊不禁,旋即便注意到女工身后有人正冲她招手。她定睛一看,竟是许久不见的崔子龙,她正一脸激动地挥舞着代表支持她的绿色小旗子,而她的母亲崔楹坐在她身侧,一脸无奈地看着过分活跃的女儿,手中拿着的则是代表支持武延优的红色小旗。
她一排排扫视过去,看见了不少熟悉的面孔:江蕴和应帆也到场了,两人穿了一身绿色的情侣衫,接触到她的目光后,十分默契地对她竖起了大拇指,为她应援的同时还默默秀了一把恩爱;贺鸣面无表情地坐在中间的位置,没有携带任何一方的物料,似乎还在纠结要把票投给哪一方;莲姨穿了一身绿色,朝她不住挥手,她怀里抱着阿旺和阿财,也是如出一辙的一身绿......
祝珏看着,眼眶不觉有些湿润。斗志昂扬也好,灰心丧气也罢,从她真正地站在台上这一刻起,似乎就像轻烟一样飘散了。
她只需要尽她所能,完成最后的演说。然后,便是安静等待那个结果的到来。
祝珏这样想着,心情竟然异常平静下来。
然而,此时此刻的她绝对想不到,接踵而至的一场暗杀风波,会将今晚这一切搅得天翻地覆。
会务经理站在台下,四处留意着舞台周围的动静。口袋里一阵震动,她掏出手机一看,脸色顿变,对着对讲机急匆匆地说了句什么,紧接着便有两个警卫走至她身侧。
三人围拢在一起嘀嘀咕咕了一阵,引得舞台这边祝珏竞选团队等人纷纷侧目。沈慕照认出那是会务经理,当即眉头微蹙,从舞台昏暗的角落走下来,凑近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这么着急慌张的。”
会务经理见是沈慕照,当即眼前一亮。
“沈主编,你来得正好!快帮我们看看,这是不是你们裴氏的人。”说着将手机往她面前一递。
沈慕照端详了一会手机上的照片,摇了摇头,“我从没在裴氏见过这号人。怎么,这个人有什么问题吗?”
得到否定答案后,会务经理和警卫面含忧色地对视一眼。
“实话告诉您吧,”会务经理道,“我收到裴翊裴司长的消息,她说她所在的裴氏座位区域有非裴氏的人员混入,就坐在她身侧,让我们调查核实一下这个人的真实身份。既然连您也不认得这个人,说明这个人一定有问题。我们这就过去处理。”说着朝两个警卫使了个眼色,便要离开。
“等等。”
沈慕照忽然喊住会务经理。
“我和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