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知不觉进入了十二月，南京的室外温度以皮肤可以感知到的差别大幅下降。

与一路走低的气温截然不同的是，周小成的案子在经过几家媒体报导之后，引发了热烈的社会关注，并以燎原之势迅速占领了各大社群网站的搜索榜单。

由于翻案小组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申述资料，不方便透露案件的具体进展，故而网络上铺天盖地讨论的都不是案件出现的新证据，而是冤情形成的主要原因。

对此，各家媒体都无一例外地把矛头指向了周小成当年的辩护律师，在怒斥其败坏社会风气践踏法律正义的同时，高度赞扬了那些在背后默默为翻案奔走的人。

在这些人当中，常年从事慈善法律援助的易垒自然越众而出，成为各大媒体标榜和追捧的对象，加上人长得盘亮条顺，他以真名注册的微博旋即遭到诸多网友的围观。

然而群众对热点人物的求知欲并不会止步于网络上的冰山一角，在易垒的微博评论区，很快有人扒出他是南京某知名企业家的独子，坐实了其富家少爷的身份。

第二天，“富二代化身正义律师为社会底层打抱不平”的词条便频频冲上热搜，随着热度的持续攀升，易垒微博的评论区亦出现了更多前来爆料的知情人。

其中有一个人声称自己的好朋友是南京某圈子里的名人，此人既是易律师工作上的战友，也是其生活中的伴侣，两人情投意合，即将于今年年底喜结连理。

此言一出便被广大吃瓜群众顶上了热评，网友们纷纷投以诸如“男才女貌真让人羡慕”、“强强联合之有情人终成眷属”之类的回复，溢美之词数不胜数。

以至于完全没有人发现，发帖人在言语间只字未提易律师的伴侣是男是女。

而这也正是柯跃尘刻意为之且想要达到的效果。

介于易建业名下公司众多，于冬林筛选出来的疑似偷拍者的人员数量也远超想象，为了得到唯一且准确的结果，柯跃尘还是决定用自己的手段把始作俑者揪出来。

可惜想法是一回事，将其变成现实又是另一回事，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把寻找目标确立为一个缺乏基础信息的个体，这样与其说是找人，不如说是大海捞针。

好在柯跃尘深谙人性，尽管没有正面交过手，但并非对那个鬼祟在黑暗中的敌人完全一无所知。

他坚信那个人对易垒怀有很深的成见，如果掘地三尺不能使其现出原形，那么引蛇出洞一定可以。

而对于一个心中满载着仇恨的人来说，愤怒无疑是最好的引诱剂。

这不，柯跃尘刚以好朋友的身份自导自演完那个评论不到一小时，就有一个新注册的账号给他发来私信，直言“你朋友被骗了，那个姓易的是同性恋”。

此人虽然言语间摆出了知道内情的架势，但行为却十分谨慎，在柯跃尘质疑他“得了红眼病见不得别人好”之后没有多做解释，而是直接注销了账号。

接下来好几天，这个名为“月上芸间”的女号微博都只收到了围观群众发来的八卦问题和热情祝福，至于那个可疑的知情人，则好似消失在了网络上。

但柯跃尘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他确信那个人会隔着屏幕观察这个账号的一举一动，于是便借着从易垒那边蹭来的热度，更新起了“好友的备婚日常”。

都说做戏要做全套，这个用来钓鱼的微博账号是柯跃尘从李芸手里征用的，而用来更新日常的照片则是他前几天特地去商场拍的。

这些照片不光数量庞大，而且还有真人出境，哪怕都是远景拍摄也能清楚地看到其中有一男一女两位主角，可谓把假戏真做到了极致。

就这样过了几天，果然又有人给他发来了消息，同样新注册的账号，同样开门见山的口吻，一看就是上次那个注销账号的人。

而这次对方只言简意赅地发了四个字：我有证据。

「月上芸间：什么证据？」

「微博用户10439：他和他前男友的照片。」

「月上芸间：照片？在哪？」

「微博用户10439：兴业集团董事长手里，就因为那个男生，他跟他爸的关系一直很僵。」

「月上芸间：呵呵，网络黑子还是搞清楚状况再来造谣吧。」

「微博用户10439：什么状况？」

「月上芸间：如果你觉得这些年他只是单纯地做慈善和公益，那么我建议你好好看看这几天兴业集团的股价，据说母公司已经启动了新一轮并购，等年底大婚，他爸没准儿就是新一任南京首富。你说人家父子不合，我看分明是父子齐上阵把你耍得团团转。」

洋洋洒洒的一大段文字看似是在分析事实，实则是在冷嘲热讽，尽管都是柯跃尘借题发挥的胡扯，但能急剧加深对方对易垒的仇恨。

反正这些商业机密谁都没有办法求证，拿来唬人最好不过，而对方再次注销账号的行为也恰恰说明，“它”对这通胡言乱语信以为了真。

这次虽然只短短聊了几句，但柯跃尘还是从对话中窥探到了一些端倪，首先，此人知道照片的来龙去脉，毫无疑问就是当年那个无耻的偷拍者。

其次，“它”看上去很想搅黄易垒的婚事，可手握照片这么多年都不敢将其公之于众，在网络上也只敢以捉迷藏的形式现身，似乎是有所忌惮。

至于忌惮的是什么，柯跃尘猜测跟易建业有关，只是眼下，他正努力扮演着易垒未婚妻好朋友的角色，不好明目张胆地用“易建业是我们共同的敌人”获取对方更多的信任。

于是他便辗转参与了一个名为“假如发现好友伴侣出轨，你会怎么做”的微博话题，义愤填膺地表示自己是个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遇到这种情况一定会让好友离开渣男。

然后就在他抱着手机刷新各种点赞和评论之际，微博弹出了一条私信：“那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朋友被骗婚？”

眼见此人出现得如此之快，柯跃尘便没再跟“它”摆事实讲道理，而是用特别不耐烦的语气回复：“你有完没完？这年头谁没几个关系要好的兄弟姐妹？难不成人人都是同性恋？”

“他跟那个男生同居了很长时间，绝对不是兄弟。”

“合租房子就是情侣？你亲眼看见他们上床了？”

这次消息一发出去，柯跃尘就把对方拖进了小黑屋，接着便开车去工作室忙起了手头的事，一整个下午都没碰手机。

而这招欲擒故纵也果真激起了对方强烈的辩解欲，那人在他没有回复任何消息的情况下，竟然用五六个账号接连发来私信。

私信表述的内容大都一样，为了力证自己没有说谎，那个人讲述了很多易垒大学时期的事，这也从侧面说明“它”当年确实活跃在他们身边。

面对柯跃尘的冷淡回应，对方则狗急跳墙地使出了杀手锏，声称有办法联系到易垒的前男友，只要自己愿意出手，就能揭穿骗婚gay的真面目。

事情发展到这里，找不找前男友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已然对“月上芸间”建立了深厚的信任，并且迫切地想要通过“她”的嘴破坏易垒的婚姻。

但信任也需要成本，所以当柯跃尘发出“我可以去找他的前男友，但我凭什么相信一个只敢在网上来回蹦跶的陌生人”这句话之后，对方立刻提出了见面。

他们把见面时间定在了第二天晌午，为了让这场戏逼真且完美地落幕，柯跃尘让李芸坐在咖啡厅里充当接头人，自己则在室外观察到来者的一举一动。

彼时新街口的阳光温暖而充沛，透过高大的玻璃窗能看见咖啡厅里每一个举杯谈笑的身影，然而最终现身的人却让柯跃尘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难以置信。

因为这个人根本没有出现在于冬林给他的名单里。

室内的两人一落座，柯跃尘便跟着推门而入，门内响起热情的“欢迎光临”，他顾不上回应，只朝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大声喊道：“章婷！”

目光交汇的刹那，章婷眼中充满了震惊和讶异，但惊讶之余更多的却是仓皇和恐惧。

老同学重逢本该寒暄客套几句，她却目光闪躲一声不吭，并且迅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结果刚转身就被易垒堵住了出口。

易垒的出现让她的惊恐从面部蔓延到了四肢，手提包“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第一反应不是弯腰去捡，而是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此情此景，明眼人都能看出一切是怎么回事，章婷跟李芸一样，是个被人操控在手的傀儡，清楚自己为谁所用且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但从方才落荒而逃的情形来看，她似乎也打心底里对自己出卖昔日旧友的行为感到不耻，否则不会那么抗拒与他们面对。

为难一个提线木偶显然不是明智之举，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弱女子，于是在跟易垒交换过眼神之后，柯跃尘便把手提包捡起来还给了她。

“你走吧，我知道那个人不是你。”

章婷看着柯跃尘，脸上尽是不可思议，她迟疑地张了张嘴，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拿着包默默朝门口走去。

咖啡店里的身影来来又往往，把阳光折成了忽闪忽闪的模样，细密的尘埃在空气里翻涌而起，又飘然落下。

就在章婷推开玻璃门之际，柯跃尘又朝着她离开的方向再次开了口：“但请你回去代为转告，改天我一定亲自去沈部长府上拜访。”

话音落下的瞬间，章婷立刻止住了脚步。

其实在设下这个巨大的陷阱之前，柯跃尘就在于冬林的名单上看到了沈自鸣，尽管沈自鸣各方条件都符合，可他还是觉得不太可能。

这位前外联部部长为人谦恭和善，在易垒初入学生会的时候就给予了诸多关照和提携，实在难以将他跟一个在背后捅刀子的下三滥联系到一起。

直到章婷的出现像一根穿越时空的线，将过往的困惑和当下的猜疑完美串联了起来。

记得大一当心理委员那会儿，柯跃尘就很想找出那个让章婷爱得要死要活的人渣，某些机缘巧合之下他怀疑过沈自鸣，但始终没有证据。

如今，章婷和沈自鸣竟然又以不同的形式同时出现在眼前，这种情况下哪怕是个不懂男情女爱的人，恐怕也会疑心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特殊的关系。

而章婷的反应则恰好印证了这个疑虑。

“不！不是他让我来的！”她返回到桌前，用与之前噤若寒蝉截然相反的滔滔不绝急促地说道，“是我！是我发现了你们的关系，是我觉得你们大逆不道有违人伦，所以才拍了那些照片！”

“那你是怎么知道我跟他在浦口租了房子的？”柯跃尘笑着问。

“我有次去小街偶然发现的！”

“那你又是怎么混进男生宿舍拍到我跟他接吻的照片的？”

闻言，章婷明显愣怔了一下，支吾半天才说出几句含糊其辞的话，可惜转头就遭到了柯跃尘的全盘质疑。

她脸色苍白，嘴唇和身体都在小幅度颤抖，看起来十分焦灼，可就算这样也无法阻止她继续不遗余力地自欺欺人。

相比于逗人没边耍人没谱的柯跃尘，易垒似乎更懂得怜香惜玉，他轻声打断章婷，用善意的口吻提醒道：“其实我们没有被拍到在宿舍接吻的照片，也没有在浦口租过房子。”

“什么？”

“在此之前，你根本不知道他做过这些事，对吧？”

“我......”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这么多年他有为你做过任何改变吗？”

在易垒说完这番话之后，余下的三人都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空气似一滩平静的死水，连频繁经过的路人都掀不起半点涟漪。

长情是人人称而颂之的美德，可对于章婷这样一个善良的姑娘来说，这种美德非但得不到正向的感情回馈，反而成了变相的折磨。

或许是为了缓解当下的尴尬境况，又或许是出于女性的感同身受，不待柯跃尘开口，李芸就先一步凑到章婷身边，边吸着鼻子边安慰似的打岔：“章小姐，你身上的味道好好闻。”

“哦......可能是因为我喷了香水。”

“香水？什么名字的香水？”

“玫瑰之水，也叫荔枝玫瑰。”

大概是店里的咖啡味过于浓郁的缘故，直到此时，柯跃尘才注意到周围确实有一股清甜的玫瑰香。

“荔枝和玫瑰？”他垂眸沉思片刻，尔后猛地把目光看向章婷，“这款香水你以前有没有用过？”

“有，这几年也一直在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