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寂静过。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有关苏瑟的消息。”佑莉一字一句地问,“你因为她转变了对我的态度。”
鹿珊本来紧闭着双眼,现在听到她的话,不得不睁开一只来。
佑莉的情绪藏在她清晰的字句中,又让她有些摸不清楚。
“对。”鹿珊透过自己双臂间的空隙看向她,“我真的非常诚恳地向你道歉。”
“…既然你这样求我了,那我当然可以告诉你,”佑莉歪了歪脑袋,“苏瑟是我的贴身侍女,来到家族之后,待在我身边的时间最长。”
鹿珊高兴道:“你的意思是!”
难道说她离成功就只剩下低头这一步吗?!
之前的固执就像傻瓜一样!
佑莉打断她:“前提是,你要获得苏瑟的同意。”
宛如一盆冷水浇在鹿珊的头顶,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得罪了佑莉小姐。
她没有察觉自己提出的本就是没有礼貌、也不会被同意的要求,还以为面前的小姐是因为置气才不肯告诉她答案。
“我会去问问苏瑟小姐的,”过了一会儿,冷静下来的鹿珊起身,“不过到那个时候,或许我也不用来问你了。”
鹿珊·法缇娜确实算不上是个“多坏”的人。
她没什么心思,对别人也友善,只是大多数时候不怎么会说话。
——在今天碰巧遇到仓皇逃跑的佑莉之前,凯洛特确实是这样想的。
这个人抱着什么样的目的不重要,她在言语上的技巧多么拙劣,作为骑士的能力多有优异,这些东西在她眼里都不重要。
评判世人的标准常常会发生变化,有时候人们会认为有钱人就是阶级,而有时候武力又能君临财富之上。
和佑莉相处的短暂的时间里,凯洛特的想法轻而易举地产生了变化。
佑莉会因为鹿珊的话生气,会因为鹿珊奇怪的想法感到不适,会因为对方的行为为难。
这让凯洛特开始有些不喜欢鹿珊了。
帕茜曾问过她一件事,她说,“凯洛特,你是不是认为骑士也要学会讨好她们的主人?”
凯洛特记不清自己当时说了什么。
但她大概认为,骑士只用保护主人们的安全,并不用对她们的情绪负责。
可是佑莉站在她的面前,垂着的脑袋,看上去实在难过。
“怎么会有这种人。”她的肩膀不住地颤抖,凯洛特能看到她衣袖下紧攥着的拳头,指尖深深地掐入掌心。
像是要捏出血来。
凯洛特想伸手,去包裹她的手背,即使是掐她身上也好,别那样对自己。
“哈。”
佑莉突然扬起头。
好像要把所有的坏情绪吐出来那样,嘴唇颤合了一会儿,最后又只是对着天空,闭了闭眼睛。
她眼角残留着难以辨析的浅色泪痕,凯洛特从心底开始难受起来。
“我没事。”这是她再次对凯洛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佑莉松开拳头,把脑袋摆正了。
凯洛特不知道她怎么会在这样的情境下还能露出笑容,但她确实这样做了。
“这不值得我生气,不是吗?”她对凯洛特说,“鹿珊要是有自己的想做的事,那就让她去做吧。”
佑莉:“想回塞拉镇上去帮别人,丢下我这种她不喜欢的人也好,去粗鲁地质问苏瑟是什么人,来到家族之后又做了什么也好。”
她眨了眨眼,尝试让酸涩的眼泪倒流。
“都不关我的事了。”
凯洛特看着她逐渐冷静下来,随后回到庄园别馆里。她实在是很想待在佑莉身边,只是对她来说,她的身份还没有不足以留出多的时间供自己支配。
远远地传来另一个人呼唤什么的声音,凯洛特大概能认出来这是从塞拉镇中一起回来的另一名骑士。
她在叫自己快点归队,今天的练习结束了,巡逻的人手还不够。
要去帮忙。
在理解了她的用意后,凯洛特脑中冒出一个想法是,要不先不管这个归属鹿珊旗下的骑士,先去佑莉身边。
但没过多久,理智替代了她的冲动。
骑士确实不用照顾主人的情绪,但佑莉对她来说好像不仅是主人这么简单。
凯洛特还没弄懂这份感情中到底混杂着什么,但她知道现在不能任性,她吸了口气,扭头走向别馆后临时搭建的马厩。
午餐后,佑莉被鹿珊惹出来的气消得差不多,又在一楼的书房里等了很久。
因为果妮说把课程移到了下午。
佑莉数着时间,听到门外的交谈声和慌乱的脚步。
果妮手中拿着玛丽交待给她的“教科书”,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佑莉的面前。
“我很抱歉。”她说,“我还以为你在自己的房间里。”
‘可是我没听见你上楼的声音。’佑莉心道。
她去厨房找过,果妮不在那,所以佑莉只有先到这里等对方。
“没关系。”佑莉重新扬起笑脸,“我们开始上下午的课吧。”
果妮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才说:“我听说,你和鹿珊骑士闹了点别扭。”
佑莉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如果那在她们眼中算是“别扭”,那就当成是那样吧。
她没打算解释,但果妮好像不太清楚事情的全貌。
“这样不好,”她说,“现在帕茜不在这里,只有鹿珊算是一名优秀的骑士,其他人都没有她的能力强。你得罪了她,出现危险该怎么办?”
我得罪鹿珊?
“我没有这么做,”佑莉不得不开口,“只是鹿珊骑士不喜欢我而已。”
“一名骑士不会因为不喜欢别人,就不做自己的工作到处乱跑的。”果妮叹了口气,提起自己的裙摆,坐到佑莉身边。
书房里还没有搭好书桌,这东西只有餐厅和佑莉的房间里有,果妮也不懂,为什么佑莉会在这里等她。
听布涂娜的意思,从昨天起佑莉就有点怪怪的,果妮还在想,不会是因为离开了玛丽之后,她这种小孩子就开始耍性子了。
这里除了苏瑟,就是她年纪最大。
玛丽将教育佑莉的工作交给她,那她肯定得做好这件事。
“果妮。”
那道稚嫩的声音忽然念出她的名字。
果妮有点意外。
她认为佑莉或许是觉得委屈了,侧头去看她的表情时,却什么也看不到。
佑莉很冷静,她转过头对果妮道:“在你眼里,鹿珊是个肩负着重要工作的骑士,可是对我来说,她完完全全就是个任性、不会说话、冒犯,并且麻烦的外来者。”
果妮想,鹿珊怎么会是那样的人。
“你现在肯定在想,鹿珊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对吧。”
被戳中心事的果妮沉默:“即使这样,小姐你也应该包容她。”
“为什么?”
果妮说不出什么原因,“因为你是小姐啊,你待在这里,就是为了家族存在的。”
佑莉问:“所以我就要包容家族的骑士。”
“对。”
“如果我根本不是呢。”
果妮被她的话逗笑了。
她手掌撑着地板,转过身。
“小姐,你看看我。”
佑莉一直看着她。
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没有偏见,没有愤怒,没有对她身份的妒忌。
“我不是贵族,但我比你更需要尊重她。”果妮笑着说,“如果有盗贼和其他家族的人杀进塞拉镇,拿着刀抵在我的脖子上,那和抵在你的脖子上完全不同。”
她眯了眯眼睛,最后有些怅然地说:“骑士会救她们的主人,会救贵族。至于下人,总会有可以替代的。”
“我死了就有其他人顶替我们的位置。这就是我们的命。我们的命从诞生时就不一样。”
“果妮?”
“嗯?”
“你认为人有命运吗?”
“怎么会没有呢,我的小姐,”果妮将书放到一边,她转回身,叹了口气,看向天花板,“人都是有命运的。”
“那,”佑莉的声音喋喋不休地传来,“既定的命运能被改变吗。”
果妮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天花板上的纹路像是星云。
在她眼中旋转,一会儿就让果妮昏昏欲睡了。
“不能吧。”果妮喃喃道,“如果能的话,我现在应该是帕图西亚的大小姐,而不是在这里。”
她说完这句话,才忽然发现将自己的心声一不小心暴露了出去。
果妮连忙爬起来看佑莉的表情,却发现她在翻自己放下的那本书。
“啊、我,我们今天的课,”她结结巴巴地张开嘴,半晌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是继续学赫翠亚的历史。”
“我知道,”佑莉垂着头,过了一会儿,在果妮的不安下将书还给她,“这里,上次讲到的地方。”
果妮连忙接过书,她在心底祈祷,祈祷佑莉没有听到她那一句话,祈祷对方不知道自己话中的含义。
时间很快地溜走,厨房那边响了三声铃,果妮才发现这已经过了几个钟头。
她带着歉意对佑莉说,自己必须得回去准备晚餐了。
“没关系。”佑莉坐在地板上,见她起身,也跟着撑着书架站起来。
果妮走到门口,又听到佑莉叫她:“果妮其实也不知道吧。”
什么?
她回过头,佑莉站在书房里面,半边袜子在她听课的时候卷下去,露出她腿肚上硌出的两道红痕。
果妮的注意力全被吸引到那里去了。
讲赫翠亚历史的书很重,佑莉又有很多生词需要认。还是要让侍从们早一点将书桌搬进来,不能让小姐像平民一样坐在地上。
“命运。”佑莉说,“果妮其实也不知道,既定的命运能不能改变这件事吧?”
‘……她还是听到了。’果妮想。
要怎么样请罪,要怎么处罚自己,小姐才不会记挂?
要像以前那样……
“不过,我还是想自己找到答案。”佑莉打断她脑内杂乱的想法。
金发的女孩朝她笑了笑。
“我不怪你,果妮,虽然你让我有点难过。”她挥挥手,“快去吧,我没什么事了。”
果妮一下从地狱回到现实。
她看了看自己手中的书,迈开步子,朝着厨房走去。
她想,佑莉,人不能违背自己的命运,我很抱歉让你难受,但是事实这就是这样。
你和鹿珊起争执就是不对,你想要任性,就会受到处置。
就像我。
她将书放回自己的房间,换好衣服,快速回到厨房。
其他的侍从已经等不及了。
“你干什么这么慢。”有人说。
“别仗着是山上下来的就任性!”有人小声批评她。
果妮系好围裙,从桶里打出水。虽然现在已经是春天,手不会冻到像被烧过一样痛,但水依旧很冷。
她想起自己来到北国的第一年。
什诺特比帕图西亚冷很多,它们的纬度差别不大,距离也不远,只是帕图西亚多了几条横跨的山脉,气流无法顺利地翻越过去。
它们缓慢地、缓慢地将自己抬升,最终和温暖湿润的赫翠亚形成断带。
就像帕图西亚的“查瑞特”。
果妮曾经也拥有过很多查瑞特。
保护她的,为她挖金子的,给她奉上天南地北的美食的,变着花样给她做每天编发的。
她的衣服也多到穿不完,母亲父亲都很爱她,一切都很好,她曾受无数人羡慕。
只是没有人能一直好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