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碰到冷水的手逐渐麻木下来,这种触感不用过很久,就会变成轻微的灼热。
她一开始以为自己很讨厌像佑莉安娜这样的贵族,在面对赫碧昂的时候她没有这样的感觉。
但逐渐地,果妮意识到自己并不是讨厌佑莉。
她一次次地在佑莉身上看到自己重演的命运,她一次次地想,如果自己还留在帕图西亚该有多好。
‘我不恨你,佑莉。’
但是她想。
‘你会意识到我说的话是真的,你会走上我的路……’
泪水在果妮·吉罗恩眼里打转。
原野上,巡逻归来的骑士们拽着马,走进马厩。果妮知道她们中的一些人能在原地呆一会儿,照顾自己的马匹,但更多的人会饿得闯进厨房要食物。
她们握过剑的手温热又带着厚茧,汗水在指缝凝成灰黑色的泥。果妮会要她们清洗干净,再走进厨房。
她们也笑嘻嘻地照做。
这就是她的工作和日常,和侍从骑士们打交道,对她们说晚上好。
‘拉普托尔家的骑士是我见过的最善良、勇敢,不惧困难的骑士了。’
她想。
但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刚来到家族的时候,这些人也没有那么好相处。
侍从抢走她的晚餐,捉弄生病时无法做饭的她。她们嘲笑果妮·吉罗恩是个蛀虫,对家族毫无用处。那些人在她身后发出尖酸刻薄的声音。
她好像忘记了曾经蜷缩在房间中流泪打颤的自己,忘记那个一遍一遍对自己说,能够在这里活下来的自己。
如今的果妮没有时间想,被人喜欢或是被什么人捉弄都无关紧要。对她来说,把自己手上的东西都处理干净,烹饪好能填饱大家肚子的食物,才是天大的事。
*
苏瑟处理完堆积的公文,总算弄懂了塞拉镇如今的现状,鹿珊也如约交上了迟到的路线图。
苏瑟的不满在看到她绘制精美、标注整齐的地图后,也烟消云散了。
帕茜向她推荐这个人总归是有原因的。
虽然个性有些奇怪,但这些事倒是办的又快又好。
苏瑟满意地收好图纸,拽出下面放好的一张备注纸,这是帕茜托人传的口信。
“亚托里…家族,是吗。”
她抬头。脖颈嘎吱嘎吱响。
一看时间,已经到了深夜。窗外完全黑下来,树林里偶尔能听到怪异的鸟鸣,但她们从来找不到这些飞禽的正身。
这种诡异的声响在什诺特地区并不罕见,有时她们会将其认作女神的化身,说森林里传来的是塞拉的低语。
苏瑟处理完工作,嗓子已经干了。她沉默地起身活动,打开门,一份已经凉掉的晚餐放在门前地板上。
苏瑟叹了口气。
虽然自己又忘记了吃晚餐,但还好果妮还记得她。
另一边,守夜的侍女听到动静,探出头来一望。
“苏瑟姐姐!”她惊喜地欢呼一声,随后被苏瑟挥手压低了声音。
侍女小声抱怨:“您怎么才从房间里出来啊?要不是您早早叮嘱过我们,不要来打扰,我肯定就敲门了。”
“对了,”她一拍手,高兴道,“您还没用晚餐,你看我这都没注意!我这就去给你准备!”
苏瑟摇头:“我没关系,佑莉呢?”
“小姐的话,”侍女犹豫片刻,“刚休息了一会儿。”
苏瑟见她神情犹豫,于是问:“佑莉出什么事了吗?”
“也没什么,”侍女支支吾吾,“我感觉小姐精神不太好。”
“是吗,”苏瑟想了想,抬头看向她的房门,“现在已经很晚了。”
“嗯嗯。”眼前的侍女仿佛在期待着什么一般,苏瑟没能读懂她的意思。
只说,“我明天会找她谈谈的。”
侍女:……
侍女:“噢,好的。”
隔着一扇门的房间中,一个金色的脑袋听到门外传来的这句话,又把脑袋往被子里缩了些。
“明天找我谈…”
这些有什么好谈的,不就是觉得小孩子又和谁不开心,需要大人来花时间化解化解吗。
佑莉尝试了许久,都没能睡着。
她以为自己能消化今天的不开心,就像昨天、前天,还有更早的那些日子。
可是所有的障碍都像是在梦里一样,缠绕着她,像飞絮一般透过眼睛、耳朵,鼻子,一步一步渗透到她的大脑。
佑莉睡前还在想,她一定不要在梦里再梦到这些人,可一躺上床,她就发现自己既没有梦境,也没有睡意。
这里没有会在睡前为她读圣书的玛丽,没有偷偷将童话作为读书内容的苏瑟。
没有日复一日,要她在夜晚到神像前祷告的修女。
佑莉侧头,忽然看到外面飘来的雪花,她以为又有什么大雪要来,从床上钻出来之后,才发现那是月光。
什诺特的雪停了。
可这里还是很安静。
门外再没传来什么声响。佑莉知道,侍女应该是替苏瑟去热晚餐,而苏瑟大概是准备回到自己的房间小憩一会儿。
不一会儿,轻快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
佑莉站在自己的房门前,听见不远处门扉开合的声音。
“没关系,这个时间点,她应该睡着了。”
有人说。
“你先去休息会,两点之前回到这里就好了。”
走廊重新恢复平静,佑莉打开门,她想,自己很快就会回来。
只是需要一点点时间。
从这里,从这种压抑的世界逃走。
…
……
“所以。”
佑莉有些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表情面对现在这个情况,“你晚上不睡觉,在外面干什么?”
她好像不止一次碰到现在这种状况了。
上一次好像还是在山上。
那时候还在下雪。
凯洛特一脸无辜地看着她,她就着一件单衣,手上提着佩剑,不知道是像她一样半夜失眠,索性出来练习,还是觉得庄园里有危险分子,需要半夜突击巡逻。
总之,不管是哪种。
都让佑莉有些难堪。
怎么好巧不巧遇见她。
“我听见声音。”凯洛特说。
“什么声音?”佑莉问。
“有人从楼上下来。所以我想会不会是你。”
佑莉故意撇开脸,不想看她的表情。
她心里本来就像是沸腾的锅一般,凯洛特这一来,更像是火上浇油了一般,让她一时半会儿冷静不下来。
“行了,我只是想出去透透气。”
佑莉转头就走,她身后跟上另一个人的脚步。
那声音说:“我和你一起!”
佑莉大声说:“别跟过来!”
凯洛特对她道:“一个人的话太危险了。”
有什么好危险的。
佑莉想。
这附近除了鸟就是鸟屎,连只野兔都没有,只有这庄园里的算是“威胁”。
她闷着脑袋朝一个方向走,凯洛特追在她身边,也不说话。
她不问“你是不是不开心”,“什么时候回去”,“你要去哪儿”,一句话也不说。
佑莉只听到脚下的树枝落叶被自己踩折的沙沙声响,偶尔被另一个压下去,风轻轻地拂过她的耳朵,她嗅到水的气味。
在树林的尽头,地面的银河将两片土地分割开。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溪边了。
佑莉不知道自己已经停下来,不知道自己还在喘气。
她想,原来小溪离庄园这么近。
这么简单就能到达的距离,自己之前又是因为什么被阻拦?
真是有些弄不明白了。
身上缠绕着的,心脏上束缚着的,那些像是脏污和损坏的东西,都在此刻消散了一样,在这条小溪的流动下,佑莉感到轻松。
她听见身后的那人问她,“你喜欢这里吗。”
“我只是喜欢夜晚。”佑莉说,“很安静,没有别的什么人在,也可以暂时忘掉白天遇到的不开心的事。”
“还有、”她停顿片刻,“会让我想起一些再也见不到的人。”
“见不到的人?”
“对。”佑莉说。
小溪的水面不停地流淌着,它们会在某一个位置汇成小小的湖泊。
在暴雪来临的夜晚,佑莉很少能看见清晰、完整的月亮。她们被风雪遮盖,所以一旦有这样的月亮出现,佑莉就会想起一个人。
一个将她送到拉普托尔家族后,就消失掉,之后再也见不到的人。
佑莉还记得自己最后一次看见北国大教堂时的场景。
那是一个冬夜,抚养她长大的人是这里的最后一名修女。
或者说是枫琴国土地上最后幸存下来的人。
那天夜里,她发起高烧,无论如何都降不下去,失去意识前,她被修女裹在柔软的毯子里,佑莉不知道自己醒来之后会遇见什么。
修女对她说,你很快就会好了,你的命运很久就能得到解救。
“你会迎来新生。”
她的声音淹没在暴风雪的呼啸之中。
“你会得到解脱。”
茫茫的雪从教堂高高的尖顶上撒落,把她们的来路和家园平等遮盖。
她从毯子裹盖的缝隙中看见银色的外壁,它与雪融合在一起。北国大教堂缓慢地从她的世界里消失。如同一个没有结局的虚假的梦境。
佑莉只觉得热,她的皮肤像是在岩浆里滚过一样。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不知多久。黑夜始终悬在她的头顶。
枫琴自从某天起,就再没见过太阳。
佑莉只记得每一次祷告都是在深夜,因为修女对她说,这样才显得虔诚。
其实她不觉得塞拉山冷,现在她待的地方天气更好,阳光灿烂,气候温暖,也没有能将人吹倒的狂风。
与之相比,处在极地的北国大教堂才是最寒冷的地方。
不用等到冬天,这个国家几乎一年四季只能见到风雪,它是布满雪雾的冥国。
佑莉也奇怪,她想,自己其实不该拥有这么多的记忆。但是好像忘不掉一般,连夜的风雪映在她的脑子里,从教堂通天的洞里落下来。
她记得修女让她在下雪的天祈祷,说神明会为她们这样的忠心感动。
‘要祈祷什么呢。’佑莉问她。
‘我要祈祷——’修女在雪国的最后一夜,还在对她微笑,‘我的神女能健康地长大,能接受神的祝福,能平安地度过你要迎接的三次地狱。’
‘然后神明会回到这里,成为我们的国王。’
她明明知道,枫琴已经不复存在了。
佑莉怔怔地看着她。
她不太能听懂修女话中的含义,直到现在回想起来,她好像才懵懵懂懂地知道那个人当时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说出的那句话。
拉普托尔是枫琴最后的防线,她们驻扎在塞拉山的山顶,注视风雪被隔绝在外,让仅存的生机得以在塞拉山山脚延续。
修女想将生命最后的火中传下去。只要怀里的孩子还活着。一切就不会结束。
抚养“神的女儿”长大,这对她来说就是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