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蒋昭恒一直以为自己生活在最完美的家庭里——父母婚姻美满,恩爱和谐,多年以来几乎从未有过分歧。
直到十七岁时,他才偶然窥见这份美满背后的一丝裂痕。
那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周末,正值暑假,本该是上马术课的时间,蒋昭恒却因为突如其来的低烧,不得不取消课程。
提前两小时回到家里,蒋昭恒刚走进客厅,就隐约听到父母的卧室里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即便大脑昏昏沉沉,他也分辨得出——那声音来自两人,一男一女,一熟悉一陌生。
龌龊的,欢愉的声音。
蒋昭恒不敢置信地走近那间卧室,几度迟疑,终于敲响了房门。
被撞破丑事的蒋元磊满眼慌乱,面上的热汗使他失去了往日的风度。
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把蒋昭恒带到书房,来了一场父子谈心。
起初,他请求着:“昭恒,别告诉你妈,好吗?我不想她伤心。”
后来,他表演着:“我保证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今以后,我绝不会再做这种糊涂事了,我发誓!”
奈何这两招都毫无用处。眼见蒋昭恒铁了心要把真相告知向晚蘅,蒋元磊只好冒险最后一搏。
“你以为你妈是什么道德标兵吗?别天真了,昭恒,其实她早就出轨了!是她先对不起我的!”
蒋昭恒冷笑一声:“你自己做了亏心事,还敢往我妈身上泼脏水?拿不出证据,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证据……”蒋元磊捏紧双拳,飞速思索着应对策略,忽而眼神一转,“我当然有证据!”
说着,他打开电脑,调出向晚蘅近日发来的几张照片。那是她和一个女孩的合照,二人的眉眼略有几分相像。
“这个女孩叫向宁。”蒋元磊双手环抱,阴阳怪气地说,“向晚蘅的向。”
蒋昭恒盯着屏幕,渐渐蹙眉:“你想暗示什么?不如直说。”
蒋元磊煞有介事:“这是你妈的私生女,比你小一岁。你妈自知理亏,不敢把她带回家,一直养在外面。”
蒋昭恒不愿相信,很快就找到了破绽,指着照片一角说道:“这明明写着‘县福利院’,我妈怎么可能让亲生女儿在那种地方长大?”
“鬼知道她是在哪长大的。”蒋元磊不屑一笑,“你妈现在想把野种带回家,美其名曰‘收养孤儿’,当然要给她找个能过明路的身份。什么狗屁福利院,这么蹩脚的借口,也就能骗骗你这种没进过社会的傻孩子。”
蒋昭恒仍是摇头:“不可能,我不相信……”
蒋元磊看出他其实已经有所动摇,连忙趁热打铁:“被送到福利院的孩子,但凡手脚健全,没有疾病,都有人抢着领养。更别说像向宁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根本不可能留到十六岁。况且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这个孤儿偏偏就和你妈同姓?”
蒋昭恒握着鼠标的手开始微微颤抖,目光牢牢锁住照片上的陌生面庞,没有注意到蒋元磊不着痕迹的一抹微笑。
蒋昭恒知道,向晚蘅一直希望能儿女双全。童年时,母亲亦常常问他:“想不想要个妹妹?”
难道说,这一切都是母亲提前十数年给他打的预防针吗?
这天晚上,蒋昭恒高烧不退,被复杂的情绪裹挟着给向晚蘅打去了电话。
电话接通,他开门见山:“听我爸说,您想收养一个十六岁的女孩。”
向晚蘅听完一愣,继而轻笑着嗔道:“他怎么抢在我前头告诉你了,真——”
“我不同意。”蒋昭恒直接出言打断,“这个家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向晚蘅沉默片刻,声音轻柔而无奈:“昭恒,以前我问你的时候,你不是也说想要个妹妹吗?”
“这是一回事吗?”蒋昭恒取下额头上的冰袋,艰难地坐起身质问道,“我能接受家里多一个亲妹妹,不代表我也能接受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陌生人!”
更何况,这个陌生人还是他母亲的私生女。蒋昭恒不想捅破这层窗户纸,否则谁的脸上都不好看。
向晚蘅闻言深深一叹,对他道歉说:“这个决定是有些仓促,我应该先跟你沟通沟通的,但……”
她又是一叹,语气带上了明显的哀怜:“这姑娘真的很可怜,如果我不帮帮她,就没人能救她了。”
蒋昭恒冷冷道:“是吗,她怎么可怜了?”
向晚蘅张了张口,半晌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说:“我已经答应要收养她了,总不能中途反悔。如果先给了她希望,再让她失望,那得是多大的打击呀?”
蒋昭恒已经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忿忿喊道:“你要是觉得你对她有责任,不舍得抛下她,那就给她钱啊!随你给多少钱都好!为什么一定要收养她?”
向晚蘅语塞,一个“我”字卡在喉咙里,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蒋昭恒捏紧手里的冰袋,恍惚间,几乎感受不到它的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向晚蘅才终于做出让步。
“好吧,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
蒋昭恒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和向宁见面,没想到向晚蘅还是把她带回来了。
“只是资助,不是收养。”她这样对他解释,“先在我经纪人家借住两天,等这边的房间准备好了再回家住。”
“资助,您还真会玩文字游戏啊。”蒋昭恒咬牙道,“有区别吗?还不是要同处一个屋檐下,让我恶心!”
向晚蘅眉头紧皱,尽力把唠叨和说教咽回肚里,只对他说:“你可以怨我一意孤行,可以对我发脾气,这是你的自由。但是昭恒,我希望你在宁宁面前能有所收敛,不要让她难堪,行吗?她没有做错什么,也不会给你的生活造成任何负担。”
蒋昭恒没有回应,转身回屋去了。
正式见面的时间在三天后,面前摆满了一大桌菜,蒋昭恒却一口都吃不下。
对面的女孩和照片上略有不同——原来的及腰长发被剪去了大半,只剩过肩长度;手上缠着几圈绷带,额头和唇角都有小块淤青,目光永远低垂着,仿佛除了向晚蘅以外,再不敢与别人对视。
一副惹人生厌的可怜相。
蒋昭恒偏过头去看蒋元磊,却见他毫无芥蒂,对面前的不速之客表达了最热情的欢迎。夹菜、倒茶、嘘寒问暖,殷勤得让人恶心,宽容得让人恼怒。
向宁总把“谢谢”挂在嘴边——谢谢叔叔、谢谢阿姨、谢谢叔叔、谢谢阿姨。声音轻如蚊哼,落在蒋昭恒耳中全都是恼人的“嗡嗡”声。
一顿饭吃下来,他从未和她有过一句对话。
当天晚上,蒋昭恒就填好了下学期的住校申请表。
此举多少有些赌气的成分,毕竟之前他从来没有住过校。
暑假还剩一个月。
他就再忍一个月。
……
向晚蘅和蒋元磊都是艺人,忙起来总是不着家。
蒋昭恒为了避免在家和向宁碰面,几乎把自己的时间表排满了。
马术、游泳、外语、拳击,课程量全部翻倍。三餐都在外面吃,每晚十点准时回家,一进门就直奔卧室,耗到次日清晨再出门。
可惜这样高负荷的生活只维持了小半个月,他就在一次拳击课中意外肌肉拉伤,不得不停课休养。
打开家门时,蒋昭恒恰好跟门后的陌生人打了个照面。那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似乎正准备离开他家。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我家?”蒋昭恒语气不善,霎时想起上次提前回家时撞破的丑事。
那人露出礼貌的微笑:“你好呀,你是晚蘅姐的儿子吧?我是来给宁宁上课的,我姓张。”
“家教老师?”
“嗯……也可以这么说。”
蒋昭恒面色稍有缓和,好奇道:“她在上什么课?”
张老师没有隐瞒:“我教的是普通话,其他老师负责教什么,我就不太清楚了。”
普通话?
向宁不会说普通话?
蒋昭恒闻言无比诧异。回忆片刻,忽又意识到自己几乎没怎么听她说过话。
带着疑惑回到卧室,蒋昭恒始终无法踏踏实实休息,只想尽快验证心里的猜测。
几分钟后,他就敲响了向宁的房门。
她很快应声而来,打开房门以后微微一愣,显然没想到敲门的会是他。
书桌上的小音箱还在播放音频,听内容,她应该是在做普通话跟读训练。蒋昭恒的目光落定在音箱上,忽然不知该怎么开启这个话题。
向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由生出了误会,连忙跑去关掉音频。
“抱歉,我吵到你了吗?”她双手捏紧音箱,低下头怯怯道,“对不起,我不知道家里有人在。”
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能听出些许口音。
“不用道歉,没吵到我。”蒋昭恒面无表情,语气略显生硬地问,“你一会还有课吗?”
向宁摇了摇头,仍旧没有看他。
“那行。”蒋昭恒的语气不容置疑,“一会我请你吃饭。”
向宁这才抬眼看向他,双眼写满诧异:“请……我?”
二人短暂对视片刻,这次是蒋昭恒率先移开目光,随口编了个谎:“我妈让我多关照你。”
向宁没有怀疑他的说辞,试探着迈出示好的步伐:“谢谢你,昭恒哥。”
这是她第一次叫出这个称呼。向晚蘅说过,可以这样叫他。
蒋昭恒听着却只觉刺耳,蹙眉道:“我不是你哥。”
向宁脚步一顿,垂眸不再出声。
蒋昭恒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不太友善,见她难堪,不禁也有点尴尬。
“直接叫名字就行。”他尽量缓和态度,奈何语气依然生硬。
向宁应了声“好”,没带任何称呼。
来到餐厅,二人相顾无言,吃了顿氛围诡异的晚餐。
餐后甜点是这家店的招牌冰淇淋,点餐时,蒋昭恒专门写了一条备注:【不要钢勺,要一次性木勺。】
毕竟他就是为了这碟醋,才包的这顿饺子。
“听我妈说,你是在福利院里长大的?”蒋昭恒冷不防问道。
向宁动作一顿,低声道:“小时候不在那,后来才去的。”
蒋昭恒有意套话:“那你对亲生父母还有印象吗?”
向宁点点头,挖出一小块冰淇淋往嘴里送去,不知是不是抗拒继续聊下去的意思。
蒋昭恒看着她,用视线描摹她的五官。不知道为什么,照片上的她很像向晚蘅,尤其是那双眼睛。
可是此刻,蒋昭恒面对面看着现实中的她,却无法在这张脸上找到母亲的影子。
犹豫几番,他终究还是没有追问。
次日一早,蒋昭恒就把两份DNA样本送到了亲子鉴定中心——一份是向宁用过的木勺,另一份是向晚蘅的牙刷。
加急报告要等两个工作日才能拿到,中间还隔着一个周末,愈发拉长了蒋昭恒焦虑的情绪。
奇怪的是,这份焦虑反而让蒋昭恒不那么抗拒回家了。
按理说,这个时间向宁应该也在家里,蒋昭恒却只觉四周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向宁?”
他站在客厅朝二楼喊了一声,然而迟迟没人回应。
难道她出门了?一个人?
蒋昭恒悬心半晌,门铃声突然响起,他赶忙跑去开门,本以为是向宁回来了,谁知来的竟是张老师。
她冲他露出标准的职业笑容:“我来上课啦,宁宁在卧室吗?”
蒋昭恒迟疑道:“我也不太确定,要不,您直接进去看看?”
张老师随即小跑着上到二楼,敲门没人回应,索性直接开门查看情况。
蒋昭恒慢慢走向楼梯,正在纠结要不要上去看看,还未做出决定,张老师便急匆匆跑下来向他问道:“你们家有药箱吗?”
“有,我去拿。”
来不及询问情况,蒋昭恒火速取来药箱交给张老师,随她一起上到二楼。
向宁缩在厚厚的被子里,唇色比面色更为苍白。蒋昭恒在她的卧室门外止步不前,惊问道:“她怎么了?”
“痛经。”张老师蹲在床边打开药箱,一边翻找一边询问向宁,“你有没有对什么药物是过敏的?”
向宁小幅度摇了摇头,声音有气无力:“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