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山无昼夜,终岁飘霜雪。
夫诸也不知在这山中待了多久。
怔怔望着眼前屹立的松木出神之际,他骤然忆起自己尚在敖岸山中的岁月。
萯山之首,名曰敖岸。
山南琈玉盛,山北金赭溢。
彼时夫诸最喜赴山巅而后北望,见江河奔流,眺丛林蓊郁。
未在山中修行的日子里,夫诸便四方游历。
昆仑、青丘、堂庭、句余、浮玉......都曾留下过他的足迹。
尚未逢遇共工之时,因着生来便通御水之术,却不懂如何操控随他心绪波动而至的洪水,夫诸常被视为灾祸而为生灵躲避。
后恰于黄河边失意之际逢共工,两厢交谈之下共工知其心结所在,便于河畔寻了一方高地授他控水之术。
术成,夫诸感念其恩,遂甘为其坐骑,伴生左右。
尔后的年月里,夫诸陪他一道征战、游历,见他的儿女一一降世、长大,直至最后亲眼目睹他触不周而亡。
共工之女尚幼时,夫诸常随共工在外征伐,与之相见甚少。
然共工之子临世之际恰逢休戈,夫诸得闲时便常携其奔走山林,赴山巅赏月,下南溟观鲸。
彼时,共工还曾言要筑一把旷世神弓赠其爱子,愿他神寿无边。
谁都不曾料到有朝一日,那个孩子竟反被本应属于他的神弓所伤,元神溃损,灵魄有亏。
方欲动身前往蓬莱为他寻些灵草之际,眼前松木骤然灵光四现,冰蓝幽光之中朱红的发带迎风扬起。
“你醒了!” 夫诸瞠着一对碧蓝的双眸惊道。
“与与遇险,我要去救她。” 江鹤眠的声息仍自微弱。
“你如今这般,怕是连这神山都出不了,如何救她?” 夫诸愤然。
江鹤眠充耳不闻,兀自转身便要离去。
“吾去!吾去救她,你留在此处修养神魂。回来时吾去为你采蓬莱的灵草,你便能好得更快些,届时你再去见她可好。” 夫诸疾步上前拦住他道。
江鹤眠闻言仍兀自坚持,“亲眼见到她无碍我方得安心。”
夫诸无法,只得携他同去,临行之际再三叮嘱他前行途中须得敛神调息,能稳固一些是一些。
江鹤眠亦知其道,故而一路上皆悉心凝神调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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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着同灵簪间的感应,夫诸携着江鹤眠落于孤山上方。
甫一落地,便见噬魂法阵业已开启,法阵结界不断向外延展着。
以角轻抵着江鹤眠意图结印的手,夫诸沉声道:“吾来破界。”
言罢,尚不及待夫诸出手,便见一道冰蓝剑光携着金光流转的符文冲天而起,顷刻便破了这方法阵。
结界破裂,江鹤眠立时便瞧见了执剑凌空的容与,同她身后渐渐隐去的法相。
眼见着她因力竭而兀自下坠,江鹤眠迅即乘风而去。
揽她入怀的那瞬,江鹤眠始觉悬于心头的那枚利刃化作风雪散去。
江鹤眠小心地将容与交予同样疾步跑来的容衍怀中,尔后起身收拾残局。
噬魂法阵虽破,可四散的冤魂、冲天的戾气仍在。
若要彻底化解,须得找出余下遗骨,让其渡化往生,方可了却这场历时数百年的冤债。
可要布下如此强大的法阵,需数以千计、万计的人牲。
那这些人牲的遗骨究竟被匿于何处呢?
思量间,江鹤眠缓缓屈膝蹲下身,将手掌轻轻覆于地面。
在众人瞧不见的地底下,千千万万条松枝自他掌心伸出,延展着穿透泥土中的每一个间隙,探寻着余下的遗骨。
凛冬的夜风裹挟着山间的寒露融进每一寸肌骨中,容衍紧了紧怀抱,将容与的面庞同双手一道埋入自己怀中。
“找到了......” 江鹤眠沉声道。
只他言罢却仍兀自垂着眸,亦未曾立时起身。
容衍见状亦垂首望向容与腰间系着的环佩,不曾言语。
半晌,江鹤眠方起身走至墙角栽着的一株梨树旁,随手折下几条枝桠,尔后以灵力催灌,化出草木人形。
人形甫一落地便立时四散开。
一行人同余下的魂体旋即跟上跑得最慢的那只。
一路行至容与院中的那株海棠树下,人形枝桠方驻步掘起土来。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枝桠便挖开了半个庭院,难忍的腥臭之气立时扑面而来。
众人屏息凑近一览,但见坑洞最上方卧着一串幼童。
约莫四五米长的竹竿上,串糖葫芦似的串着四个幼童。而本应用于垂钓的鱼线此时却自他们的皮肉、脏腑、眼窝乃至口鼻之中穿梭交织着,将他们束出各种森诡的态势。
想到自己竟在这样的尸海上住了两日,容鸢躬身捂着胃不住干呕起来。
出了这方小院,众人便循着破土凿壁之声而去。
但见鲤池早已被泻尽了贮水,而通身赤鳞、怒目曝尸的游鱼之下,另一方尸海呈于众人眼前。
原是因着啃食殆尽了这片血肉之躯,这池中的尾尾游鱼才得了这一身赤色的鳞甲。
再之后,梅树丛中、花苑、菜园中皆挖出了遗骨。
直至阴阳交替之际,所有遗骨悉数陈于庄外阔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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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了。” 江鹤眠喃喃道。
眼前的魂体齐齐仰首朝着日出的方向望去。
有多久.....没再见过日出了?
“江鹤眠......” 容与醒转,几乎是以气音在唤他。
江鹤眠闻声忙疾步走近。
离得近了,却又不敢触到她,只得小心翼翼地在她身边蹲下,“与与,我在这儿!”
容与缓缓睁开双眸望了他一眼复而疲惫地阖上。
容衍见状极其柔缓地屈膝蹲下身,扶着她靠坐在自己怀里。
魂体之中,那被剜去面目的妇人上前行了一叩礼,“吾代吾夫、代其部下、代这庄中诸人叩谢姑娘大恩。”
“夫人请起......”
“这些年来,吾等眼瞧着他们借着咒术占了吾等遗躯,为布这噬魂阵残杀了无数过往游人以汲取怨戾之气却无能为力,旧仇未报又添新怨。而今总算恩怨全消,吾等无憾了。”
妇人言罢自虚空中化出一枚月牙形凝珠,“此乃数百年间吾等于棺中合力所炼,吾等虽身为鬼物,可始自苦修从未害人。此凝珠是吾等半数修为所化,本欲以此破阵,现下已无必要,便赠予姑娘了。来日,兴许用得上。”
容与将将接住凝珠,江鹤眠方才布下的渡魂往生法阵便开启了。
金芒叠映间,巨大的莲花法相破土而出,瓣瓣莲蕊盛绽,卷起阵中遗骨复而合拢,拢起的金莲渐次化作金芒融入法阵。
如此周而复始,直至遗骨消尽、怨念皆除。
待得天光乍亮之际,法阵方得散去。
一行人回至庄中,但见朝芙携着随行仆侍们正立于前厅等候。
“敢问我等昨夜酣战几欲丧命之时,国师身在何处?” 容鸢见她全须全尾、状若无事地立在那,气不打一处来。
“君上遣吾前往陈国是为朱雀卵一事,旁的,皆与我无关。” 言辞间朝芙轻轻以脚尖点了两下地,腕间金铃立时叮当作响。
“鸢鸢。” 容鸢再欲辩驳之际,容与轻声唤住了她。
容鸢闻声忙小心环住她的臂膊,轻轻抚了抚她的背脊,不再理会朝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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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庄中遍地都曾掩过尸骨,且众人皆心有余悸,故而一行人匆匆收拾了行装便继续前行了。
越山而下,又行了近两日方至城中。
将将入城门之际,容鸢掀开帷帘瞧了一眼,“宁和城。”
心下辗转间,容鸢扯了扯容与的袖摆道:“这清平山庄并不清平,与与你说这宁和城会不会也不宁和呀?”
“难......说......” 容与刻意拖长了腔调吓她,恼得容鸢立时同她打闹起来。
寻了家客栈整顿了一番后,容鸢便提议要去全城最大的酒楼庆祝此次劫后余生。
“也好,此番我来设宴,谢与与妹妹救命之恩。” 沈清遥言罢朝着容与恭谨揖了一礼。
正待开口间,江鹤眠陡然忆起那日幻境中沈清遥为梳着妇人髻的容与描眉一事,便赶在容与开口前愤愤道:“那日幻境之中我亦施救于你,何故不谢我?”
沈清遥闻言一愣,不知是否也忆起了梦中之事,面上旋即浮起两抹红云,尔后躬身朝他揖了一礼道:“清遥失礼,在此敬谢江兄救命之恩,明日我亦设宴款谢江兄。”
“设宴就不必了,你少想些乱七八糟的便好。”
语毕,江鹤眠迅即换上欣欣然的面目拽着容与便朝街上行去。
甫一踏出客栈,容与便收回被他拖拽着的臂膊同他道:“江鹤眠,你做什么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与与!你怎么能向着他呢!还说我的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就他的眼睛是眼睛,他的鼻子是鼻子!哼!” 江鹤眠双臂环胸宛若一只气鼓鼓的小河豚。
初遇他时那种时常令人两眼一黑的感觉再次涌上心间,“江鹤眠,我是说你何故这般阴阳怪气?”
“我阴阳怪气?!几日不见我便失宠了,真真是与与心海底针!”
真好,他还在旁侧,一如既往地讨人嫌。
容与不同他计较,兀自朗笑着向前行去。
“与与,你等等我嘛~” 江鹤眠疾步上前同她并肩,状似无意般握住她的腕,尔后暗探其心脉灵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