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方落,但见周遭雨势渐削。
一行人径自望着眼前淅淅沥沥、绵绵密密的山雨,益发慎谨起来。
不多时,果见一阵霜风过境,尔后铺天雨幕顿然化作银白锋刃回旋着朝江鹤眠同他身后的结界而去。
锋刃将将触及结界那瞬,瓣瓣桃蕊自媸漓袖间旋舞着覆住身周结界,灵息涌动间将其牢牢撑托住。
眼见着容与等人暂且安然,江鹤眠骤然凌空跃至山林之上。剑光流转间,化作锋刃的山雨登时凝为为冰针朝着山泽间飞袭而去。
灵则此山,虽自上俯观,峰峦叠嶂,绵延起伏,可铺天冰针接次飞至,却无一针正中那精魅。
见战局骤然反转,媸漓便收回了术法。
桃瓣落地不久,兀自观望着的容与陡然出声高唤道:“江鹤眠!这精魅怕早已同此山泽融为一体,山中之雨便是它的掩体法阵,在法阵加持下,它可借此间万物避遁。欲破此局,还需先行停了这场雨!”
是因着今日落得这场雨吗......
尚不待江鹤眠有所行动,结界内的媸漓立时在容与心海间留下一道分魂符以免那精魅突袭,尔后飞身出至阵外。
“媸漓......”
望着陡然出界的媸漓,容与不免有些忧心,却见兀自凌空间,瓣蕊铺接而成的鞋履、织着霞光的菡萏色裙衫、额心桃花样印记渐次化作花流迎风旋舞着。
翩跹间,花流裹挟着骤起的狂风疾疾朝着山泽四壁蜿蜒而去,待得桃色遍染之际,源源不绝的花蕊旋即将山雨连同那噪耳的雨声一道裹缚其间。
不出片刻,失却掩蔽的精魅便因着四溢的诡气而被识破所在。
冰刃穿透心口的刹那,精魅嘶声厉嚎着在雨水浸透的泥地中翻滚。
将将散去精魄之际,它陡然瞧见横躺在不远处的书生。
“喵......喵......喵......”
因着灵体虚弱,那精魅只得时断时续的低唤着,却果真唤醒了那书生。
只见他神思尚未清明之际,便已勉力撑着自己坐起身来,口中径自低低唤着:“狸奴......狸奴......”
香引仍在泥炉中燃着,精魅奋力朝着他爬去:“救救我,他们又要再杀我一次......”
“要杀你......要杀你!不可!有我在,谁都不能伤害你!” 那字眼好似世间最佳的醒神剂,骤然恢复神智的书生疾疾跪坐起身朝着那精魅膝行而去。
“我该如何救你?我该如何做才能救下你?你快道与我知!” 见它声息渐弱,书生忙将它揽至怀中连声哭询道。
“做我的......血肉牺牲......”
“好!我做!只要这次能救下你,我什么都肯做!”
话音方落,法阵便起,但见二者额首互抵,鼻间生气同死气交窜着,书生的一身血肉也渐次化作枯骨......
“江鹤眠......” 原本立于结界边沿的容与见此陡然失去了气力,只得自喉间挤出一声喑哑的轻唤。
“来不及了......” 江鹤眠闻声垂下了头。
生死逆转间,周遭灵象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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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落榜了......此番归家又该如何同他们交代为好啊......”
兀自仰首长叹之际,一声孱弱的吟音骤然传入他耳中。
“是......狸奴吗?”
循声觅去,石桥边、回廊上、竹篓旁却皆遍寻不见。
会是在桥畔那株榆树后面吗?思忖间步步朝着那处行去。
彼时彤日西沉,将他脚下身影斜斜投向树后。
兀自猜顿之际,一肩宽的榆树后首悄声探出一颗毛绒绒的小脑袋。
提步上前一瞧,但见一只背首姜黄、肚腹莹白、双瞳晶澈、鼻尖粉润的小狸奴兀自抬起前肢立起身躯凝着他轻轻道了声:“喵。”
“好可爱的小狸奴!”
“你为何独自在此处?”
“是......没了母亲,没了家吗?”
“其实......我同你所差无几。”
“不若,你便同我一道归家罢,我给你一个家。好吗?”
“如此,你若愿同我一道归家,便到我这儿来。若是不愿,我便在此处陪你玩一会儿,好吗。”
言罢,他蹲俯下身,将肩上所负书箱卸至一旁,尔后朝着那狸奴张开双臂,静静候着它的抉择。
“喵。” 小狸奴缓缓抬起左前肢轻唤着,见对首那人仍自敞开双臂笑着望向自己,暖暖的夕晖为他镀上一层金身。
“你......” 一语未尽,便见小狸奴一步、一步试探着踱来,每前行一步,身后竖起的绒尾便弯出一个月牙般的小卷。
“你这便是答应了。”
“我们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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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息过后,周遭景象突变。
原先幽碧繁茂的榆树变为了眼前枯黄疏稀的矮木,潺潺逝水淌经的石桥化作了片片腐叶夹卷的土堆,沿街叫卖的商贩陡换作动辄打骂的继母。
“我和你阿爹平白养了你这许多年,半点好没捞着,还要腾出吃食来喂这杂毛畜生,我呸!” 继母一面骂着,一面拿着白日间在田地里劳作用的犁锄狠命向狸奴砸去。
所幸狸奴身量小,次次都得堪堪避过。可自归家后,因着继母的苛待恶虐,狸奴不曾吃过一顿饱饭,不多时便赫然迟缓了下来。
继母一瞧,更是豁出命叫骂着扑杀过去。
“阿娘阿娘,求求你了,我这便送它走,你不要伤害它!” 书生死死抱住继母挥动着犁锄的臂膊,待得狸奴避远后方欲松手。
可将将松开,见书生正哀凄欲绝般在那坏人身旁抹泪,背脊骇得高高耸起的狸奴毫不犹豫飞扑过去咬住他的袍摆欲带他一同逃离。
“好哇,你这畜生倒是有情有义!”
尔后手中犁锄再度高高扬起,闷顿着磕上泥地时,带出一连串血花。
“狸奴!狸奴!”
“该死!该死!” 继母所生幼子踢着蹴鞠朝此间掠过时憨笑着吐出如此阴毒的字眼,尔后一下下踢着沾了狸奴犹自温热的血迹的蹴鞠出了院门。
这段时日,书生曾不止一次将狸奴送离此间,镇上、山间、土丘......每一处都去过。可不管送去何处,无论送出多远,狸奴总能记得回家的路,回到......他身边的路。
望着犹自抽搐着吐出血沫的狸奴,书生颤着双臂将它抱起,一面朝着灵则山间行去,一面不住喃喃重复着:“是我对你不住,狸奴,我不该为着让你伴我一道熬过这苦寂无涯的岁月便自私地以爱的名义禁锢住你......对不起......”
感受着它在自己怀中渐渐止了声息,书生仍自埋头朝着山中行去。
直至夜色拢住这方山头,直至白日间仍旧温软的身躯此刻始自发僵,直至行到山路断绝处,书生方软了双膝跪坐在地。
捧捧黄土起,抔抔缅思落。
“狸奴,睡吧,在这里,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了......”
第三夜月上枝头之际,昏睡中的书生骤然闻得有人在他耳畔轻声道:“想再见见它吗,吾可助你。”
对狸奴的歉愧同思念苦撑着他睁开眼眸,攀着身侧岩壁支起上身。
“你能助我?”
“一会儿你提着这盏风灯,携着这口泥炉,循着这香引袅向之处,便能见到你心中所想。”
“果真?” 天光晦朦、夜色沉暝间,袅袅香烟清晰得出奇。
那人言罢自去,书生便循其所言一手执着风灯,一手携着香引循烟而去。
将将行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闻得一株半臂粗的树后传来一声孱弱的:“喵。”
“狸奴!你回来了!”
书生言罢疾步行去,却不料被一方山石绊倒。
再度抬首之际,但见那狸奴通身散着森诡碧芒正自立于他眼前,原本晶亮盈透的双瞳此时浸满了墨色。若再留意些,还能瞧见缕缕暗雾正自其间蒸腾而出。
“狸奴!” 失了神智的书生却早已辨不出这许多,只自顾着将它抱个满怀,任凭肩头两把命火渐次黯弱。
因着狸奴应下了日日于此间同他相见,书生也便归了家,只不再温书了,而是想方设法从二老眼皮底下溜出来见他的狸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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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生祭的法阵业已大成。
最后一抹香引焚毕的刹那,那方泥炉立时碎成四瓣,余烬蒸腾出的香烟中,那精魅伊始在一行人眼前现出了形貌。
无风自漾的骨色长发冲天而起、同夜色堪融的面容间仅生有一只竖长赤瞳,腥血浸透的珠环、香雾袅出的上躯......
“果是个好祭品啊。” 精怪不住咂嘴舔舌道。
“只不知汝等是否同等适口呢?”
狞笑间,周遭阴风猎猎习来,数以万计甚或更多的冤魂戾气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竟原来这整座灵则山皆是它的养魂场......
精魅舞旋着凌空而起,吸饱了戾气的烟身始自凝出了赤黑交织的实体。
舞袖轻挥间,一张张骷髅面首狰咧着嘴角撞碎了众人护身的结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