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界碎裂的刹那,周遭伺机已久的骷髅面首登时狞啸着冲入其间,自长身对立的两位参炼者体内穿行而过,徒留下空洞的创口。
剖食人心的雀奋同林间四溢着的腥血之气骤然使得周遭怨戾之气益发浓重,怨魂们欣然吸食着生人乃至山泽间经年累月沉淀下的阴气。
“与与!” 鬼物现身的刹那,媸漓便回身朝着容与而去,奈何怨戾之气滔天,鬼物又携着铺天盖地之势而来,是以迟至了。
将将赶赴容与身侧,媸漓旋即双手结印,尔后结界复起。
但见结界之外,连番碰击却均不得其法的骷髅们转而朝着江鹤眠齐攻而去。
一地碎叶间,江鹤眠手执长剑临风而立,腥腐的山风拂过他束发的赤带,扬起他垂至腰间的乌发。
蓦地,一阵熟悉的薰香掠过耳畔沿着喉颈环至他腰间流连着,暗自窥探起他的心魂连同往事。
“原是如此呀......” 那精魅婉转着甜腻的嗓音喃喃道。
话音方落,魅影乍消,眉目微凛间,江鹤眠陡觉一道裹挟着霜雪的气息自身后袭来。
“我来兑现当年的承诺了......”
除却那日在幻境之中,江鹤眠想自己已有万载不曾再听见过这个声音了。
这个......伴着他生出灵智,却未等到他化形的......声音。
蓦然回首,那霜砌雪塑般的容颜赫然呈于眼前。
“你......”
一语未尽,周遭怨戾之气骤然携着巨石落浅潭之势席卷而来。
“我有何错,竟要落得此般下场!”
“何以判我世世早夭,生生不得善终!”
“我不服!”
“我不服!”
“天道如此不公,我便颠了此道!”
怨声戾语盈耳,怔愣间江鹤眠喃喃吐出一语:“在你心中......原也是有恨的吗......”
只此短短几息,修了万载的道心终是乱了。
结界中,容与目睹着他周身灵芒渐黯,锋可破骨碎岩的戾气凛啸着划破了他霜色的衣衫,削断了一缕乌发。
正欲开口唤他之际,山中草木顿然枯朽尔后化作飞灰,原是那骷髅在贪婪地汲取蕴藏其间的阴诡之气。
满山阴气也终有尽时,汲罢此间,骷髅怨魂们悉数朝着江鹤眠逼压而去,直将他迫得蹲俯下身、右膝抵地,将剑尖刺入泥泞的土面方得支住身躯。
“江鹤眠!”容与跪坐在结界边缘疾疾唤着他道。
可眼前之人再不似往常般一唤便如离不得人的小犬,张扬着奶牙一颠一颠曳尾而来。
“江鹤眠......”
荡彻整座山头的灵音自结界内响起,尔后结界无声化作桃瓣纷扬着落下帷幕,同眼前精魅化身一般无二的神女自其间涉步而出。
漫天粉白的花雨,眼底淌着冰蓝瞳线的双眸,江鹤眠甫一回首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幕光景。
“......” 他启了启唇,却并未吐出一字。
“神山一别,说来我们还不曾正式相见过呢。”
“是......” 不知为何,当那人切实静立于自己眼前时,江鹤眠竟却不敢多瞧一眼。
“我从未想过,还能同你再见,亦从未想过,你会对此事介怀......”
闻得她尾音间曳出的轻叹,江鹤眠立时抬首望去,却不防跌入那冰蓝的雪光中。
“我......我也不知道......”
瞳线交融间,她步步朝着他行去:“我只说这一次,你听清楚了。无论是同你作伴、为你点生灵智、温养灵魄,还是为此横遭天罚,我从不曾后悔,亦从不曾怪过你......”
万载生出灵智、万载修成人身、化形来至人世,这却是第一次,他感到自己的整颗心像是被泡进掺了许多醋的蜜罐中,初尝酸涩难忍,回味起来喉间却又匿着丝甘甜。
“你还有何想问的吗?” 言辞间,四方鬼物同那精魅一道慑于其周身散出的强大灵压,始自狞着口齿,却终怯于近前。
“我该如何做,才能救你脱离这世世轮回、生生受罪之苦?”
“什么都不要做,这是我一人的因果。”
“这分明是因我而起!”
“可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不,不是的......” 一语未尽,他便梗住了声息,再抒不尽心中意。
“此前种种,皆是我甘愿所为,出自我心,而非你意,所得之果自当同你无干。若言不平,亦是天道无礼之过,从来便不是你的错,此后也莫再平白揽下本就不属于你的因果。化形不易,来这人世一趟,自去体悟漠北的沙风、江南的春花、深海的巨浪、山泽的幽寂罢,去过属于你自己的生活。自此,你只是江鹤眠......”
“只是......江鹤眠吗......”
喃喃间,道心重拨正,灵芒黯复盛。
话音方落,便见江鹤眠撑剑起身,尔后一步、一步缓顿却又无比郑重地行至同她并肩而立之处。
将将站定之际,自她发间拂来熟悉的霜雪之气,在无人窥见的角落里,江鹤眠悄悄屈指挽留了片刻扬起复又垂落的发丝。
“还记得它吗?” 言辞间一枚月牙形凝珠自她掌心浮现。
“这是......清平山庄事了之后,将军夫人所赠的凝珠?”
“不错。”
“山中怨魂轮回之路已被斩断,未□□窜世间伤人性命,此间便是最好的归宿。”
言罢,冰蓝雪光始自托着这枚凝珠凌空升至群峰之巅,在灵力同符阵的催动下渐次形成一道涡漩,继而将此间鬼物同那怨戾之气悉数经此净化后纳入珠内。
望着重新落入掌心的凝珠,灵音再度响起:“媸漓,余下这只精魅,是你的了。”
仍自怔愣在原处的媸漓闻罢雀跃着飞身至与那精魅齐平处,“主人说你是我的了,上次主人赠我的鬼王珠还未吸收殆尽呢,此番正好拿你练手啦。”
“你......你要做什么......”
“这首先呢,人要脸树要皮,你今次披着身同我主人一般的皮囊,我如何瞧得惯呢?”
尾音方息,便见媸漓抬掌化出一枚桃花刃,刃身击出的刹那,灵指翻飞着结出一道符印将那精魅凌空缚住。花刃旋舞至它周身各处,将将回至媸漓掌间时,但见那精魅竟活脱脱剥落下一身糊着血肉的皮囊来。
瞧此景象,媸漓艰涩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尔后为难地回身望向那人赧然道:“主人......这......也太......我吃不下去......”
“既说了是你的,便由着你处置。”
“好!” 媸漓应罢复又面向那精魅,只见袖摆轻拂间,两道花流始自朝着它旋去,待得瓣蕊一一贴附于其身周之后,媸漓方始仰首借着同瓣蕊间的感应将那精魅的元气纳入自己体内。
待得事了,媸漓望着失却意识倒在江鹤眠怀中的容与同他们身后不远处瞠目结舌的蔺闻思,只得先行朝着一众人而去。
随着响指声起,蔺闻思同其身畔两位试炼者立时失去了意识。
“他们这是......” 将将从神思混沌间回过智来的容鸢惑疑道。
“只是让他们睡一觉,醒来后便不会再记得方才所见之事了。”
“......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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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光渐明之际,蔺闻思始自醒来。
“我这是怎么了,好好的为何突然睡过去了?好生奇怪。诶,他们同我一样吗?”
一面起身一面喃喃自语的蔺闻思甫一瞧见不远处仍自昏睡的二人,心间顿然生疑。
“方才结界再度被震碎,媸漓庇护不及,方让你们三人被摄了魂去。不过好在终是收服了它,你们也便没事啦。” 见她眸间闪过疑光,容鸢状若后怕之样答道。
“如此......” 结界又碎了一次吗,何故记不得呢,掩下心头疑虑,蔺闻思只作了然貌,可她神色间一闪而逝的探究之态却仍是未能逃过容与的眼睛。
“眼下要不了多久便要身入第八道试炼了,不知道还有何等既麻烦又要命之事在等着我们呢。” 容鸢一面说着一面挪坐至容与身后同江鹤眠一道替她支着仍自孱弱的身躯。
“你们可有闻到楼中弥散着一丝不甚清明,亦或说是时有时无的血腥气?” 久久未再开口的江鹤眠陡然出声询道。
一行人闻罢,始自细嗅着楼室内的气息,却无能觉出此间有甚异处。
“许是我恍神闻岔了......” 江鹤眠语罢垂下眼帘不再出声,一行人亦自收回探寻的目光,唯有容与同沈清遥二人慎而重之地将他方才所言放在了心上。
各怀心思间,楼光明复黯。
再度睁眸时,一行人见已至乡间农户近畔。
原欲上前打听一番,不料那悬垂着挂挂红椒的门头里,一队执甲披锐的兵士始自拖着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孩子朝着院外行去。
“官爷,官爷,您行行好!求您放过我的孙子,他今岁才十之又二啊,他还这么小,使不得啊使不得啊!我的儿子已经去了,这孙子断断是使不得了啊!” 一鬓发花白的老妪自里间追出,膝行至为首的兵士眼前。
那兵士冷睇了她一眼,抬脚将她狠狠踹至一旁,尔后拂袖离去。
“什么人?” 眉目轻瞟间,那人见不远处立着一行衣饰不俗之人,旋即抬步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