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乾元三年,岁寒,大雪塞路,黄河冰封,万籁俱寂。一小只人马从北境雍州向东徐行,车辙在地上划出一道道痕迹,深浅不一,将白雪碾作黄泥。
过路的人踩在厚冰面上,不慎摔倒,哎呦一声,弄得本就破旧的单衣又沾了一片泥,忙站起身来,憋着一肚子火正想冲着马车上的人发泄,忽然瞥见马车上挂着的‘‘郁’’字,嘴巴像是突然被冻住了似的,也顾不上地滑,一溜烟连摔带爬地跑了。
先不顾这倒霉人,话说这雍州郁氏,其先祖骁勇善战,随楚太祖北伐,屡战屡胜,驱赶鞑靼至北海以北,子孙驻守雍州,使北人不敢来犯,一生戎马倥偬,后代亦多为国捐躯,太祖感其忠义,追封为魏国公。郁家军的事迹也一直广为流传,成为北境妇孺皆知的佳话。
风雪又紧。车上的人掀开帘子,露出一张病态苍白的脸,神情恹恹,眼下一片乌青,想来是多日赶路,不得休息。他皱着眉,似乎为马车的停下而感到不满。
马车旁边,一束发少年骑在马背上,见车内一只纤细的手挑开厚重的帘子,伸出半个头向前张望着,凤目微怒,心知他这病秧子堂弟又生气了,忙不跌驱马靠近马车,为车里人挡些风雪。
‘‘已经到了大同,很快便达京师,你再忍忍,快把帘子拉上,小心又着了风寒,只恐伤了身子,又惹得叔母和堂姐担心。’’少年的声音明朗,却又故作成熟,压低声线,倒不令人反感。
车里的人却不买他的帐,笑道;‘‘堂哥那里的话,忍了一路,都到这里了,不忍也得忍了,不是吗?’’开口点了一个小厮过来。
那少年知道他说得是气话,倒也没生气,只是嘴上驽钝,不知道怎么接话,微微有些脸红。
‘‘哎’’那名小厮满脸堆着笑从马车前面挤过来,谄媚地问道,‘‘旻哥儿,有何吩咐。’’
‘‘前面怎么停下了?’’那人神色如常,白皙的右耳垂上赫然嵌着一个梅花状的红色胎记,为这寡淡的脸添了一抹艳色。
‘‘唉,一个流氓冲撞了贵人的车架,已经被赶走了,奴这就去叫他们动起来,哥儿快拉上帘子吧,外头风大,您身子受不了寒啊。’’小厮眼角的褶皱拧在了一起,和着脸上的冻疮,看起来有些恐怖。
郁旻放下帘子,把风雪和人声隔在车外,车内空间不大,用的是上等楠木打底,铺了一车的羊绒毛毯,又拖了一车的炭火,随时供应,车里温暖如春,但车主人仿佛极畏冷,又围了一条绛红色祥云暗纹披风,把红彤彤的左手放在翡翠雕空谷幽兰纹手炉上,着右手倒了一杯热白毫,慢条斯理地刮开浮沫,捧着翠玉茶盏细啜了一口。
茶香四溢,唇齿留香,热流顺着喉咙蔓延到五脏六腑,让冻僵了的身体活络起来,也抚平了久在奔波者的心。
郁旻放下茶盏,右手捧着夫子要求熟读的《诗经》,落在《采薇》这一篇。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合上书本,郁旻揉了揉太阳穴,闭上了犀利的凤目。
算起来,这是他来到大楚的第十五年。
他本不是郁旻,上辈子,他也是像楚太祖一般的开国皇帝,乱世枭雄,南征北伐,开疆辟土,一代布衣天子,如何意气风发,如何少年得志,仍然历历在目,但人一旦轻狂得意,必然遭人暗算,最后含恨而终。
死后他怨气太重,在往生碑徘徊不肯离去,一白袍道人偶然经过,见他执念太重,欲渡化之,公子旻却是冥顽不化,反伤了这道长,又害了往生碑附近的一棵千年梅树。
老道无奈,过去已成过去,天行有常,即使重生也不会改变成王败寇的事实,但看他执迷不悟,便向他许诺,再给他一世为人的机会,保留前世的记忆,东山再起,不过只有五十年人寿,或许仅仅能做成而无福消受这富贵。
公子旻已经等了几百年,纵然有一丝机会也绝不会放弃。他对自己有绝对自信,相信他知天命以前必能有一番事业。
他催促老道快些施法送他回人世建功立业。道人却说且慢。
‘‘还有要求吗?我已经答应了,道长莫不是想反悔?’’公子旻皱眉,面容阴郁。
‘‘非也非也,年轻人,我们道上的规矩是因果轮回,必有定数,你阳寿已尽,我若渡你入世,必要师出有名才行。’’道人笑得公子旻牙痒痒。
‘‘在下愚钝,还请道长明示。’’公子旻佯装疑惑不解,心里却在打小算盘。
‘‘不敢不敢,阁下刚刚伤的那棵红梅树,即将过万岁,可化形成仙,只是还未经历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这人生八苦。’’道人指着那棵梅树。
公子旻的目光也被牵引过去,那是一棵极高的树,孤零零的一棵,横亘在往生之界,多少风霜雨雪没有折断它,今天却忽然遭这无稽变故,梅花落尽,枝干歪倒,光秃秃的树干似乎在无声落泪。空气中漂浮这一股冷香。
零落成泥碾作土,只有香如故。
公子旻突然有些愧疚,他常年徘徊于此,一直栖在这梅树上,几百年相伴,他早已把这里当做家,今日怒极失手,竟伤它至此。
道人继续说道;‘‘小道此次前来,正是为了此事,阁下既伤了梅树,便是入了它的因果,不如与它结伴,共赴人间,你了你的怨,它渡它的劫,一来你有了入世之名,二来你也还了梅树之恩。’’
公子旻沉默着,似在思索。
‘‘道长说得轻松,天下之大,人置于其中若不系之舟,浮萍而已,我如何能知晓所求之人一定是这红梅仙子,又如何能帮助它?’’
道人哈哈一笑;‘‘阁下不必担心,天命难违,该遇上自然跑不了,我也会不时联系阁下,助你二人成功归来。’’
公子旻也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得到道人的允诺,像是吞下了一根定海神针。他点头,示意道长开始。
道长从乱七八槽的树上折了一枝较为完整的红梅,递给了龙傲天。
公子旻双手接过,红梅覆雪,尚有一丝冷意。
老道拂尘一甩,他便失去了意识。
昏迷之前,他听见老道的声音;‘‘……需知世事,无便是有,有便是无,莫要强求,早悟兰因,早入轮回,早了因果……’’
故弄玄虚。公子旻嗤之以鼻。
再次醒来时,他尚在襁褓之中,还没来得及睁眼,便听见周围一阵欣喜的喧闹。
‘‘生了生了,夫人她生了,是个哥儿,母子平安。’’
然后一群人围了过来,叽叽喳喳地道喜。
枯朽的手颤颤巍巍地把他接过来,人群安静下来,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情绪。
公子旻终于睁开了双眼,他看到一个苍老的女人,繁复古朴的华服套在她瘦弱干瘪的身上,满头珠翠也遮不住白发苍苍。这老夫人看着怀中孩童稚嫩清澈的眼睛,一滴眼泪却滑过她垂垂老矣的脸颊,滴在怀中婴孩儿的眉心,仿佛激活了什么,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佛保佑,苍天有眼啊。’’老夫人抱着孩子,跪倒在地,大哭起来。
身后跪倒一片,也都开始抽泣。公子旻看着这一家哭得莫名其妙,不由得停下了哭声,他这才注意到周围目之所及都挂着白布,除了这老太太,其他人都身穿缟素,披麻戴孝,如丧考妣。
合着他刚出生,就赶上了这家人的丧事。
公子旻很想离开,但他只是个婴儿,既不能说话又不能行走,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哭。
‘‘阁下阁下,听得到吗?’’他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公子旻艰难转头,似在寻找声源。
‘‘阁下不必担心,我用意念和你对话,旁人听不到的,’’老道在他的脑海里现身,说,‘‘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小道要提前告诉你一下。不知阁下想先听哪个?’’
公子旻右眼跳了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坏消息吧,道长但说无妨。’’公子旻深吸一口气,摆出帝王式假笑。
‘‘哈哈哈,其实是这样的,本来你和梅儿应该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不过世事无常,小道的法器出了点意外,让阁下提前了一个月出生,所以你这副身体因早产而体弱,小道纵有通天神力也没办法保你过半百啊。’’
公子旻本以为自己已经做足了准备,想不到还是做少了。
‘‘那敢问道长,我还有多少年?’’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阁下莫气莫气,你身子已经很弱了,再生气又要折寿了。’’老道也心虚了,支支吾吾不敢接话。
他伸手比了个三,便默不作声当起了缩头乌龟。
公子旻气的眼前发黑,三十年,颠覆一个王朝?建立一个新王朝?简直无异于痴人说梦。公子旻心沉了下去。
‘‘那好消息呢?’’公子旻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但他已经对这道士失去了所有信任。他暗暗发誓,如果能当上皇帝,第一件事就是要禁道。
‘‘好消息那自然是极好的,阁下今世这家是北境雍州郁家,整个北境的兵权都在郁家手里,且雍州离京师特别近,您可以先占都城,在挥师南下,实现大业不就如探囊取物般简单吗?’’那道士忽悠人很有一套,说得公子旻又看到了一丝希望。
‘‘道长所言非虚?’’
‘‘当然。’’
公子旻半信半疑,但他既然来了,便不能轻易走了,他对着道长作了一揖。
‘‘道长前来相告,不胜感激,不知可方便告诉在下恩人的尊号?’’
‘‘客气了,小道自号子虚,时间也不早了,阁下快回去吧,切要照顾好自己,不要经常动怒。’’拂尘一甩,公子旻便回到了现实。
不可否认,新生儿的啼哭声给肃穆的郁府带来了喜悦,和一丝希望。
他的母亲躺在产床上,挣扎着想坐起来,但生产之痛已经夺去了她全身力气,只能奄奄一息地躺下来,看着这个早产瘦弱,整整折磨了她两天的孩子,勉强扯出一丝笑容,眼尾却有一滴泪,滑进散着的乌发里。
‘‘娘,’’她转头对那老夫人说,‘‘这孩子长得真像他爹。’’
老夫人早已泣不成声。
‘‘夫人,给哥儿起个名字吧。’’旁边的接生婆把孩子抱过来,见众人神色凝重,想说些话活跃一下氛围。同时也从心底里心疼这个孩子,出生前几天父亲就战死了,又早产,拖了两天才生下来,浑身上下都没有几两肉,只盼着别夭折,能平安长大就行。
‘‘既然是秋天出生的,就取旻字吧。’’郁夫人似乎已经累极,有气无力地说完,撑不住睡了过去。
于是乎,曾经雄霸中原,不可一世的枭主公子旻就成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病秧子郁旻。
他又杂七杂八地想了很多,想到了他的祖母,母亲,姐姐,堂哥,想到小时候卧病在床看过的话本以及和兄弟姐妹们胡闹玩耍的安逸时光,以及这些年一直失联的子虚道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