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旻理解不了褚霄，觉得他不够上进，褚霄也无法完全共情郁旻，认为他争强好胜。

道不同，不相为谋。

郁昭打圆场道：“殿下视功名如粪土，安贫乐道，正是君子所为！”

褚霄没有回应，忽然掉起眼泪。

郁旻内心扶额。

“殿下？怎么了？”他放下筷子，从袖子中拿出手帕替褚霄擦拭眼泪。

褚霄拉住他的手，道：“你会不会嫌恶我？我命不好，自小就没有父母，师父说我是天煞孤星的命，越挣扎越痛苦，想要的最后都会失去，不想要的都会缠上我，我没有办法，我不知道怎么办……”

他声音越来越小，似乎真的伤心到了极点。

郁旻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他基本可以肯定，这就是他要报恩的对象。当年子虚道长告诉他这红梅仙要经历人生八苦，注定命运多舛，天命难违，岂是褚霄一人可以改变。

郁旻握住他的手，揩去他眼尾的泪水，慢慢平复他的心情。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殿下，不要在意他人，做您想做的事情。命，信则有，不信则无。”

“我只想问你的想法。”褚霄反握住郁旻的手，他的手很热，夹住郁旻单薄白皙的手掌，热量源源不断地传来。郁旻想抽出手，一时竟抽不动。

郁旻觉得头疼，怎么跟哄小孩一样。

“我自然是支持殿下的。”郁旻无奈道，给郁昭使了个眼色。

郁昭会意，起身道：“殿下，时间不早了，我二人也该告退了，日后相聚的时间还多，我们再畅聊也不迟。”

褚霄失落地点点头，一滴眼泪砸在郁旻手背上，烫的他心里一激灵。

褚霄低着头，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嘴唇红润，俨然一副我见犹怜的姿态。

郁旻抽手离开的时候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回来之后，郁昭立刻躺到床上去，叫苦道：“累死了累死了，吃顿饭吃的心惊胆战，刚还好好的，一转眼就开始哭，以后还要一起吃饭怎么办？”

郁旻白他一眼道：“你还说我没良心，我看你也是个没良心的，人家生活不如意，你还不允许人家诉苦了？”

郁昭坐起来，脸上愁云不展：“过得比他苦的人多了去，要是个个都像他这样，动不动就哭，日子还过不过了。”

“慎言，这可是人家的地盘，”郁旻又坐到那把金丝楠木太师椅上，淡淡道：“众生皆苦，有人能开悟，有人却纠结，没有什么值得比较的。再说了，他也只是抱怨两句，你若不喜欢听，以后就别去了，我一个人去。”

褚霄的命运坎坷有一部分也是他造成的，他不能指责褚霄的脆弱，只能尽力地安慰了。

不过此时他表情又淡，语气也冷，郁昭还以为自己惹得他生气了。

郁昭盯了一会儿，不确定地起身，走到郁旻面前，道：“生气了？”

郁旻本来在把玩自己的绿玉扳指，闻言抬眼，笑道：“生气？我有什么气可以生的？”

郁昭舒了一口气，也开怀道：“我还以为你当了他的侍读，就站在他那边了呢，就像有句话怎么说的……”

郁昭话到嘴边，突然卡住了，左手摩挲着右手的手肘，右手用摸着下巴，开始苦思冥想。

郁旻好奇道：“什么？”

“别急，我想想……”郁昭闭眼，把母亲、叔母、堂姐经常说的话都想了一遍，突然灵光一现，道：“有了媳妇儿忘了娘！”

话音刚落，郁旻就抄了一本书，朝郁昭扔去。郁昭就像预判了郁旻的动作一样，迅速闪身躲避。

郁旻又砸了几本书过去，郁昭的身手比猴子还灵活，竟然一次也没砸中。而且，郁昭边躲边退，慢慢的溜出门去，跑了好远。

“郁明衍！有本事你别回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

郁昭被自己没来由的比喻笑的肚子疼，尤其是郁旻恼羞成怒后，郁昭终于感觉自己扳回一局，也算是在嘴皮子功夫上赢了郁旻一次了。

郁昭自知得罪了郁旻，暂时也不敢回寝宫，就自己在寄春宫里游荡，顺便把上次没看完的景色补回来。

偏偏他是个路痴，方向全凭感觉，兜兜转转，最后迷了路，游到天色将暗也没有找到出口，巧的是一路走来也没个宦官侍女，连个问路的都觅不到。

他也是个心大的，想来反正自己也是堂堂八尺男儿，若是回不去，干脆就找个清净地儿凑合一晚，明天早上再寻人问路。

郁昭四处乱转，寻到一座小桥，走上桥去，溪水潺潺，旁边的乱石上还覆有一层新雪，那白雪下远看还有几抹新绿，溪边种满了垂柳，尽管寒冬带走了柳叶，此刻空剩下垂条，也别有一番意境。

真是美不胜收。

郁昭心道：做个标记，下次带郁旻来看看。

他拿出手帕，压在乱石下，只露出了小小一角。

继续走进柳林里，他忽然闻得歌声。郁昭驻足仔细听得，有一女子歌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歌声婉转，如昆山玉碎，似芙蓉泣露。

郁昭听的有些痴了。

那女子唱完似乎并不满意，又开始重唱，郁昭记下了她的调子，忽然想起自己带了口笛，于是也想吹奏一番。

他有些惴惴不安，但不想失去和这位佳人相识的良机，踩着调吹出了声。

那女子听得口笛的声音，知道有外人大惊失色，连忙跑到一棵大柳树后，不敢现身。

郁昭见她离开也后悔自己太过冒失，非礼勿听的教诲他竟然忘了。

但他还是坚持站在原地，把一曲吹奏完毕，然后朝着那女子藏身的大柳树作揖道：“小可偶经此处，闻得姑娘妙喉，本无意打扰，奈何情难自禁，寄送一曲《子衿》，以表歉意，还望姑娘原谅小可的无心冒犯，告辞。”

他转身离开，心扑通扑通跳地很快，像是这冰天雪地里突然来了一头小鹿，到处乱撞。

那女子见这男子离开，终于舒了一口气。偷偷探出头，看这人背影如松，穿了一身玄色广袖，尚未束发，看起来倒像是个翩翩少年郎，她忽而想到自己前几天才看到的那匹通体发黑的汗血宝马。

又想到他虽然偷听自己唱歌，但是也及时向自己道歉了，不像是无理之人。

声音也很好听……

女子悄悄红了脸，待郁昭消失后，才慢慢从树后走了出来。

她向着郁昭离开的方向走去，走到小桥旁，没看见那个吹笛子的公子，于是随意的走着，心细如发的她突然看到了乱石下的手帕一角。

手帕很干净，像是刻意留在这个地方的。

“是留给我的吗……”女子脸更红了。

将手帕展开，下边绣着一簇兰花。

女子摸着那精细的绣样，突然有些自卑：自己的绣工不是很好，他会喜欢吗？

又有些吃醋：这样漂亮的绣样，是谁给他绣的？是他的母亲还是家中的姐妹？会不会是他的意中人？

又有些怀疑：这真的是他的手帕吗？不会是别人误落的吧？

随即又否定：这帕子叠的这么整齐，肯定是故意放在这里的。看起来很新，应该是刚刚放的。

“公主！”丫鬟匆忙赶过来，正在出神的女子慌忙把手帕放进袖中。

丫鬟气喘吁吁道：“您让奴婢好找，这都快到宵禁了，您快些回殿吧。”

公主道：“知道了，彩凤，我就回去了。”

名叫彩凤的丫鬟拉住公主的手臂抱怨道：“我的好公主，你下次可千万别找这么远的地方练歌了，太让人担心了！灵犀和我找不到您都急得团团转！”

公主无奈笑道：“好啦好啦，下次不会了。”

这女子就是公主褚銮，淑妃唯一的女儿。

话说回郁旻这边，自郁昭出去后，直到天黑都没回来，郁旻不禁担忧。

宵禁前半个时辰，他终于坐不住了，带着招财、进宝出去找人。四处寻找无果，郁旻心情差到了几点。

“招财、进宝，你们俩接着找，我去找管事的。”郁旻吩咐后就去主殿找衔霜、映雪，让他们多派些人手帮忙。

褚霄见郁旻过来，很是惊喜。

“春蕤怎的来了？”

郁旻一路小跑过来，生怕耽误了时间。他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吐出了一些话。褚霄连忙替他顺气，让他别着急，慢慢说。

待郁旻说明来意后，褚霄就吩咐衔霜、映雪带着他身边的下人都去找。

本来郁旻也想去，但被褚霄强留了下来。

“你身子弱，这样奔波当心要生病，我已经派了人去找，你放心，一定会找到郁公子的。”他倒了一杯温水，递给郁旻。

郁旻接过，一饮而尽。

“慢点儿，别呛着。”

郁旻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慢慢喝，平复自己的心情。

良久，郁旻道：“上午惹得殿下不快，是春蕤的不对。”

褚霄摇头，笑道：“没事，我明白你的心意。”

郁旻走到褚霄面前。

比他小一个月的褚霄比他还高了半个头，一双漂亮的眼睛含笑注视着他，像是再看情郎的羞涩少女。

郁旻再愚钝也对这份情意有了实感。

他一下午都在思考为什么。他们才见过几面，褚霄为什么会对他……芳心暗许？

他照镜子，只看到羸弱的身体，苍白的面孔还有刻薄的话语，毫无美感可言。

郁旻思来想去，只想到了一种可能：褚霄可怜他。

他讨厌这种怜悯。把他当成弱者，等于把他的自尊心放在地上摩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