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了吗?”
“不饿。”
青鸾回答,看着站在她面前的王红叶,看着王红叶手中的那碗米饭。正是半个时辰前,在牢房里,看守短给自己的那碗米饭,那碗长休饭。就是白白的,寡寡的米饭,别说肉了,连根腌菜都没有,米看起来也很不新鲜,暗黄的,潮汲汲的,似乎还夹带着木屑灰尘,虽说分量不少,但怎么看都让人有些倒胃口,饿死了也不会想去吃。
更何况,她的确是一点都不饿,如实回答。
“你应该觉得饿的,四天四夜,不吃不喝,就那样睡着,怎么可能会不饿?”王红叶端着饭碗的手依旧没有收回去,依旧杵在青鸾面前,“行刑前给你送饭送酒,你当时为什么不吃了它呢?”
“我手捆着呢,现在还捆着呢。”
唐青鸾摇了摇被捆在一起的手臂,有气无力地说,“不给我松绑,我怎么吃啊?”
“又没反捆,你捧着碗凑着吃就是了,不过好吧。”话语中,相当随便,无所谓的语气。但她同时给站在青鸾身后的杂役小田切使了个眼色,“縛りを解く。”
小田切依令行事。青鸾感觉双手一阵轻松,解开的麻绳被扔在甲板上,扭曲盘绕着,像条死蛇。然而终于解脱束缚,她晃了晃手腕。
“现在行了。吃吧。”
“我说了我不饿……”
“吃。”王红叶的双眼死死盯着青鸾,说话口吻全然是在发号施令,一如既往的威胁,“不然——”
“——不然怎么样?杀了我?”
唐青鸾打断王红叶的话,“那就来啊。反正我在你这都死去活来那么多遍了,也不差再来一次。”
冷冷淡淡,冰冰凉凉的语气。像是在挑衅,像是在嘲讽,像是终于忍受不住这种任意妄为的强迫而愤怒生气。唐青鸾说过这话,便偏转开视线,不再去看对面的人,以及她手中的那碗叫人反胃的米饭,翻着白眼,站在那里。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饿,我不想吃饭!
不想吃就是不想吃!
别再逼我了!
沉默,她什么也没说。
……对面也是沉默。
即便唐青鸾调转了视线,用行动声明自己不吃饭。她还是能够感觉到,身前传来的一阵沉重的,阴森可怖的气息。她可以想象到面前人的表情,阴沉着脸,盯着自己,暗暗地咬牙,心里的怒火随时可能迸发。她也可以想象到,那端着饭碗的手依旧杵在自己面前,依旧没有收回去。她更加可以想象,王红叶此刻另一只手,正握着那柄原本属于自己的太刀,紧紧攥着,或许下一秒,下一分钟,对方就会突如其来地把碗一摔,拔刀把自己砍成两截。她真的可以想象到那个场景。
但她依旧纹丝不动。唐青鸾眺望远方,远远的海面上,船的后方,一只只船追赶着这艘小船,其中一只,离得格外的近。她依旧默不作声,静静地,为吃饭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事同对面的人僵持。
这可不是小事,我在摆明自己的态度。
我不饿,我不吃饭。
我也不想再听你的命令。
我真受够这样了,王红叶。
“咕~~~~~”
我说了我不饿的!
仿佛僵持了许久,最终。
唐青鸾默默伸出手,接过王红叶手中的那碗白米饭。她依旧扭着脖子,杜绝与对方的目光接触,但是眼神已不如原先那般,半是无奈,半是无语。
“你可真会浪费我的时间。”
她听见王红叶那一如既往的冷淡语气,“我跟你说过我很忙的,有很多事要处理,你就别再给我添乱了。”
青鸾不想回答,只是手捧着碗,把碗端到自己面前。好吧,饿了,是因为饿才接过碗的,可不是因为被命令……搞什么,怎么偏偏这时候饿来了。先前醒来,在牢房里,可是一点都不觉得饿,偏偏这时候,麻麻的。
饿了,看着手里的米饭,都不觉得那么倒胃口了。青鸾脑中不禁胡思乱想起来,感觉这时候,脑海中应该会自动冒出一个声音,“真香”。
但她没听到那个声音,只听见王红叶的脚步声,走开了。
“喂。”
她开口。
“怎么?”脚步声停下,原地旋了半圈。
“没什么,只是……”她吞吞吐吐的,“只是先前,你还记得吗?就是行刑之后,枪响之后,我问了你一句‘为什么’,对吧?”
“嗯哼。”
“你说……不,你当时反问,你说也想知道为什么。”她犹犹豫豫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你想听哪个答案呢?让你失望的,还是不让你失望的?”
“失望的?”
“我随口一答,别多想。”
“……”倒也是意料之中的失望,“那不失望的呢?”
“你吃完饭,我就告诉你。”
“好吧。”
“小田切,見張りをする。”脚步声再次响起,嘱咐杂役看住犯人。
“喂,喂!”
“又怎么啊?”
“筷子!”
“你用手抓吧。”
为什么,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呀。
不等一碗饭吃干扒尽,青鸾就已经得到了答案。关于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关于那些强行突兀的情节反转,关于莫名其妙的罪行,模棱两可的审判和一再延迟的处决,关于真正的现实和虚构的谎言,所有问题的解答。
当时她正蹲在甲板上,背靠着船舷,手抓着饭往嘴里塞,完全不理会这米饭尝起来干干涩涩,一部分夹着生,一部分结了锅底,还带着淡淡的,若有若无又无法忽视的霉味。也不理会自己手上脸上脏兮兮的,汗水和血液混合着灰尘,将尽未尽的形成斑斑污渍,粘黏着米粒。更加不理会站在一边,看守自己的杂役脸上的不屑和鄙夷,远处王红叶又不知在斥责叫嚣些什么。她当时根本完全没有想什么问题什么答案,第一口饭咽下肚后,长久以来一直被压抑着的饥饿感瞬间占据大脑,让她控制不住自己手上的动作,一口接着一口地扒饭,唾液中的淀粉酶还未完全发挥作用,食物还未嚼碎便吞入腹中。唐青鸾当时心里想着的只有赶快吃饭,她饿了,她空荡荡的胃需要食物,她虚弱的身体需要营养。不管什么问题什么答案,自己什么立场王红叶什么想法,以后再说吧,眼下填饱肚子要紧。其他的事情,等吃完这碗饭后——呃,可以的话再添一碗饭后,再做处理吧。
她当时心里就是这样想着的。当饭扒了将近三分之二的时候,她的手指触碰到那张埋到饭里的小纸条,动作一滞,继而将纸条抽出来,观察外表,似乎是一封折起来的信,写在油纸上,不然早就被蒸气烫烂了。原来是一封信,嗯,这样啊。青鸾在心里想着,这碗饭原本应该是自己在行刑前吃的长休饭,饭里夹藏的信,原计划也应该是在行刑前让自己看到的,自己原本应该是知晓刑场上的那场动乱变故,并且加以配合的。但……机缘巧合,她当时没看到。唐青鸾回忆起,王红叶在行刑前特地过问自己有没有吃饭这种小事,原来就是因为这。
所以她早就计划好了。唐青鸾心想,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如愿以偿,哼。她说等吃完饭再告诉我答案,就是这个意思。我想知道的事情,我所有的疑惑,应该都能从这封信中找到答案。
她动手将信拆开。只见开头第一句话:
为什么你还没死呢,唐青鸾?
……我哪知道?她匆匆一瞥,便将字条塞到端碗的那只手里,另一只手继续扒饭。倒胃口,第一句话果然还是那么一如既往的膈应。这封信,我还是等饭吃完了再读吧,不然就什么都吃不下去了。唐青鸾心里想,有什么问题等吃完饭再解决,反正答案都写在信上了,什么时候读都不会太迟。
最后一口饭吃完,手里捧着碗,空荡荡的,却没有放下,她还是很饿,饥肠辘辘。一碗饭吃下去,感觉却更加饥饿,四天的空腹状态下,刚才的那碗饭不仅没有饱腹,反而刺激了她的胃,令她想吃更多的东西,想要得到更多。至于那封信,等自己吃饱了再看也不迟,什么时候都不会太迟,尽量是越晚越好。眼下,她其实并不是非常迫切地想知道答案,和真真切切的饥饿感比起来,求知欲太过虚无缥缈,也太不可靠。
于是唐青鸾抬起头,望向站在一旁的看守,不过对方完全没有任何反应,所以她又望向远处,站在甲板上的王红叶,但王红叶好像正忙着在骂人。她打算提出要求,再添一碗的,但看到眼前此景,似乎根本就不会有人搭理自己,所以她打消了这个主意,免得自讨没趣。
她放下碗,终于开始读信。为了节约空间,这封信字写的很小很细,感觉不像是用毛笔写出来的字。信文分段甚至没有另起一行,只是在划分处留了一点空。读起来非常别扭……不对,古代的书信都是不分段的……我在说什么?
为什么你还没死呢,唐青鸾?因现有意外需要拖延。队中有叛徒。知杀人越狱之事非你所为,乃叛徒欲嫁祸借此发难。半个时辰后的处决是幌子。到时几名计划叛变的头领会来此,先发制人。处决时配合,勿乱动乱讲,静观其变。希望你能加入我,帮忙对付叛徒。若如此,你的性命安全无虞,事情结束可放你生路。我可保证。勿怀疑心,勿选择与我为敌,勿信他人言,否则后果自负。
王红叶。
好啦,这就是信件的全部内容,剩下的事情自己刚才都看到了,也都清楚了。她知道你是清白的,她也说处决只是一个借故聚集哗变叛徒的计谋,她也没打算要你命。现在,她希望你能够加入她,你的答复如何?
唐青鸾蹲在甲板上,背靠着船舷,手中握着油腻腻的信纸,沉默不语。她另一只手在嘴角边拣饭粒,拣起来就往嘴里放,根本不管自己手有多脏。柔软的米粒被嚼碎,黏膜,唾液分泌,淀粉在酶的作用下被初步水解成麦芽糖,让她嘴里微微发甜。她还是感觉很饿,这几粒米自然是根本就不可能充实她的饥饿感。她只是机械地咀嚼着而已,一边咀嚼,一边思考。等饭粒都拣完了,她就开始咬着指甲思考。
答复如何?
她想。这封信,原计划应该是让自己在行刑前读到的。如果当时读到的话,说不定自己还会很犹豫。真的能信任信中人说的话吗?说不定寄来这封信,只是为了给自己一点虚假的信心,一如既往,让自己放弃最后的挣扎,以免突发意外。毕竟自己当时的确是想着要逃跑的,下定了决心,也的确有那个能力逃跑。谁知道?如果真的听信,放弃最后的求生机会,选择信任,结果却是难免一刀,那自己不是二到家了?
若是当时读到这封信的话,说不定还真会犹豫不决。青鸾想,不过,现在才读到,已是事后了,一切情况明了,与信中内容相符。现在自己已经了解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基本的疑惑也都解释清楚,这种情况下,自己的答复如何,自己的选择,应该是很明确的了。
她抬起头,望向远处。远处的船舷边,王红叶站在那里,背对着自己,在一队手执兵器,荷枪实弹的水手簇拥下,指挥着收拾残局。唐青鸾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但可以想象是什么样,肯定不是在笑,她手中握着太刀,那把属于自己的太刀。青鸾看着她,对于自己的选择,答案已经很明确了。
“红叶小姐,剩的这些咋弄?”
甲板上,十二船头领孟船长,手中握着一柄短刀,刀架在七船头领铃木船长的脖子上。先前枪声一响,他,还有混迹在水手中的那些人自然是早有准备,敏捷地躲到一边,毫发无伤。剩下的毫无防备,大部分人当场被枪决,未死的,负隅顽抗的也已被解决。只有那些受了重伤无力反击,或者见大势已去选择投降的人还活着,被控制住。
王红叶站在众人面前,望着他们。
在她身后,财务总掌刘总管跪倒在地,二副手酒井次郎手中的刀抵着刘总管的后脖颈。刘总管是唯一一个被单独抽出来的叛乱者,自然也说明,他就是这起还未实施便已遭重击的叛乱的主谋。至于那些其他人,那些剩下来的,还活着的叛乱者,多数人身受重伤,惨叫着,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剩下的早已丢掉武器跪在一边,低垂着头,打着哆嗦,一句话也不敢说。
王红叶的手中,那柄属于唐青鸾的太刀早已收回鞘中,现在权做手杖,她两手轻轻搭在太刀上支撑身体,笔直地站立,面无表情,扫视人群,观察,沉默。此时午时已过,烈日高悬于空,她头顶上,一面白帆飘扬,帆布上画着鲜艳的,血红的一片槭树叶。海风吹拂她的发丝散乱,红色的头巾舞动,宛如蝶翼扑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