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雪对整个过程一清二楚,因为她就是那个负责暗杀的杀手。木野狐是被她杀死的。
当时的场景,还留存在记忆之中。她从背后刺出一剑,一击致命,没有让木野狐发现自己,这或许是件好事。她也还记得自己当时的思绪,并无犹豫,也并无悔意或者感伤。只是觉得有些讽刺。她只当这是寻常的任务,无数个任务中的一个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杀手总是如此,也必须如此的,所以她现在已经不再做杀手了。
如今再回顾往事,她也没有更多新的想法。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过去的事情,无法改变,也无法挽回,更无法消除,还是不要想念太多,思考太多的好。巴托里·阿提拉对此并不知晓。既不知晓木野狐的真实身份,也不知晓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她不打算将真相告知对方,何必。
夏玉雪将经书合上,站起身去点灯。此时已是黄昏,昏暗的夕阳余晖从窗口照入,已不能再支持她阅读。并且她也不打算再读下去,也没有什么好读下去的。经书之中,关于巴托里·阿提拉的介绍文字只有这么多了。
这一词条未完善,她也不打算再帮助完善。虽然知道一些事情,比如他在镖部与青鸟和花名书搭档,两人身亡——真实意外,并不是自己杀的,他便转去了刑部,但保镖的事情还继续做着。刑部认识了影渠,无疾而终的感情。恒河沙与泼墨本是囚犯,被他介绍入组。这些女子,先后也都亡故了。然后,如今就是秋茗。
秋茗。
她不知秋茗以后会如何。会不会,也像过去的那些人一样,随他信奉他的宗教,也像过去那些人一样,最终……
所以她才会查阅经书,才会希望,能够通过调查,了解更多关于他的事情。
然而并未有新的了解,经书中记录的都是她已知的内容。未知的,也未记录。这一词条未完善,她也无法完善。她不知道,不知道在那遥远的西方,名为马扎尔的国家,巴托里·阿提拉又有怎样的经历。最初为何离乡,又为何会来到这东方的异国生活。
不知道吗?不,又好像知道?
不,好像曾经知道,但现在又忘记了。记忆啊。
马扎尔……真奇怪,她印象中更加熟悉的名字是“匈牙利”。这一印象又从何而来?为何会在她的脑海中浮现?若是过去的记忆,她又不能再回想起更多。她在何处听过这个名字?
夏玉雪觉得,自己最近的记忆真的越来越差了。
她再次回到书桌前,看着那合上的经书。她想,自己当时为何要将经书取出呢?倒不是说她记性差到连此书的作用和价值都忘记了。她只是不明白,自己当时那样做的理由?这过去的书本,对她的调查毫无用途,她早已心知肚明。然而为何还要取出,为己所有?
巴托里·阿提拉。
你的过去,究竟是怎样的呢?
在匈牙利——不,在马扎尔的过去。
匈牙利……这不是我国之名,这是日耳曼人的叫法。我为何也如此称呼祖国?或许是离别很久了。对过去,对故土,甚至对母语都已淡忘了吧。然而,这个名字也很好。匈牙利,匈人居住过的土地。我是匈人,是阿提拉的后裔。
我是巴托里·阿提拉。
我来自匈牙利。
……又这样。
夕阳落幕,黑夜降临。巴托里·阿提拉在做过晚祷,告别曲秋茗之后,离开山间的猎户小屋,凭着记忆,又走上山路,步入太行山的密林中。
一路上并无阻碍,没有人巡逻,没有人放哨。他没有见到任何活生生的人。他再次来到了这个地方。不知已走了多久。
他依旧身着黑衣,双臂装配拳甲,腰间的皮带上系挂长剑。依旧,黑色的斗篷,黑色的长发,晚风吹动如同狮鬃。依旧,倚靠那棵早已枯死的树木。
这一次,他终于察觉,当来到这里的时候,他的身上发生了一些改变。例如,他的意识里,开始不由自主地用异族的语言来称呼国名了。
匈牙利。
这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细节,毕竟,他曾经学过日耳曼语,有时混淆也不足为奇。但一而再,再而三的混淆,就实在蹊跷了。
以及,脑海中多了很多新的知识,关于国家,关于历史,关于语言,关于家族,关于地理,关于信仰的无趣知识,杂糅着,混合着,充斥脑海。他不知为何会这样,他自认并非学者,从不曾有过如此渊博的知识。不像她……
过去的回忆又开始作祟。
这是一个诡异的地方。目视从那建筑的窗户中透出不停闪烁,变换色彩的灯火,听着那隐隐约约不知是何乐器弹奏的陌生曲调,呼吸着空气中的浓厚酒味,以及血腥味,他开始感到不安。
他感到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秋茗缝合的伤口,被针线贯穿而过的伤口,麻药的效力渐渐开始衰退,疼痛渐渐开始弥漫,尤其是左臂的旧伤,他能够感觉到臂铠之下的肌肉在跳动,血液流淌着,烧灼着,化为齑粉的碎骨刺破皮肤。
这是一片不圣洁的土地。
巴托里·阿提拉用完好的右手举起胸前的信物,默默祷告。他想呼唤他的神保佑,心中念着的,却是曲秋茗。远在数里之外的秋茗。他想,该睡下了吗?还是依旧清醒,不安地,却又无助地等待着他平安归来?他记得走时秋茗又再次叮嘱,不要受伤,不要冒险。
“阿提拉,无论如何,别再为我犯险了。”
话语犹在耳边,“我不想见你为我这样。若必定如此的话,我宁愿放弃。比起复仇,我更加在乎你的平安。这不是你该负担的责任。”
他其实很希望秋茗可以放弃,可以离开。希望秋茗可以意识到,这也不是她自己的责任。阿提拉心里想,或许这次调查也可就此放弃。或许现在回头也还来得及。转身,离开,回去,然后就和秋茗一起离开,这样的结局自然是圆满的。
只是他知道,秋茗是不会甘心放弃复仇的,即便口中如此说,心中也总还记挂。
因而,他也不会放弃这次调查。
那么,必须得前进了。
即便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什么,是谁。
他的右手放下十字架,转而伸向剑柄,预备着。
迈开脚步,向着那庭院楼屋走去。
一步。
“咔哒——”
那金属构件扳动,运作的声音。只需听过一次,便可清楚记得。
巴托里·阿提拉迅速地转身,斗篷挥过半圆形的弧线。他伸手抽出腰间的十字剑,向身后刺去,眨眼之间,动作迅速。
然而这本该致命的一击却停滞住了。
他的剑尖,指着对面,也就是方才身后人的咽喉。来人靠近,悄无声息,竟然就站在他身后,离得如此之近。他自然可以认出那张面孔。
“你?”
对面的,是一个女人。长发束扎,高马尾,额前的刘海遮挡住一只眼睛,完好的那只,显现在外的,只是一个黑峻峻的洞口。对阿提拉的问话,女人却依旧保持安静,不予回答,因其无法发声。
手中的武器却是最好的答复。这次不是火绳枪般的长兵,但似乎是另一种,很短的火铳,握在手中,和那眼眶一样黑峻峻的洞口对着他。女人并未伸直手臂将武器贴到他的面前,所以他是不太可能有机会抢夺反攻。
他也并不想反攻。他并不是来此战斗的,暂时不是。
“我来找那个女人。”
巴托里·阿提拉说着,配合地举起双手,手中反握的剑低垂着,一双眼睛却依旧死死盯着对方,“带我进去,神弓李莉娜。”
李莉娜伸出不握枪的另一只手,指了指腰间,示意。
“你不没收我的武器?”
阿提拉将剑重新收回腰间。
李莉娜是不会回答他的问题的,又用手中的枪划了个半圆。
阿提拉转身,然后感到一边肩膀上被拍了两下,于是便朝那庭院走去。每走一步,都觉得空气中的酒味更加浓郁,和上次一样。
“神弓,上次受的伤,以后一定会还给你的。”
他说着,背后却没有回应,当然也不会有。
巴托里·阿提拉走到门前,穿过庭院,再次握住铁质的把手,推开门。
门打开了,他终于再次看到那扇小门背后,有什么了。
“……嗯,复制下了同样的一句话然后再粘贴在这里,不过在这里加了个‘再次’,并且把‘她’改成了‘他’。常做这种偷懒的事情呢。”
坐在角落里的黑衣女人,不知在对谁说话,身边并无其他人,实际上,这屋子四周空空荡荡,除了中央舞台上一位穿着打扮奇怪的表演者之外,再无更多的人了。四处是一张张圆桌,和带靠背的椅子,仅此而已。黑衣女人听到门框上的铃铛声响,便转身,看见了他,“哎呀,你又来了。欢——迎——光——临——”
同样的语气,同样的文字。这句话也是复制粘贴的。
“对,我又来了,我——”
阿提拉说着,望向身后,发现不知何时,身后的人已经消失不见,他刚才是自己一个人走到房屋前的吗?
视线在女人身上停留片刻,然后,又望向屋中的另一人,那舞台上的表演者。另一人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奇怪的服装,白色衬衫,黑色外套,黑色的贴身长裤和样式奇怪的鞋子,这服饰却有几分像故土的样式。然而那短短的头发,还有脸上,双眼前的装饰品,黑色的框架中两片透明的玻璃,又是什么?
眼镜。
表演者手中的乐器是弹拨一类的,像是曼多林,却只有六根弦。那神秘的,陌生的表演者看了他一眼,又继续拨弦,似乎是在调音。
吉他。
他对这些词汇很陌生,对这表演者,这位短发的年轻表演者也感觉陌生。然而又有几分熟悉,不知为何。
“今晚人不多,对不对?”
女人微笑着,环顾四周,大厅中空空荡荡,和上次完全不同,“想坐哪里都可以,演出快开始了。”
他走到女人面前,拽开一张带着靠背的椅子坐下,坐在女人身边。
“来客人啦,绘里奈!”
女人不知对何处叫喊着。
“来啦,嗯。”
巴托里·阿提拉注意到,大厅的一侧靠墙设置了柜架,柜架上摆放了一些透明的容器,意大利特产的玻璃器皿可并不是能寻常见到的,尤其是在这遥远东方。
柜架前的台子,寻常酒肆也会有的设置。台子后出现一个人影,头发乱乱的,走到他的面前,那是一张熟悉的,曾经见过的面孔。
“你也在这。”
阿提拉对来人说,注视着她的双眼,见到的却是两片黑色的圆形反光玻璃。墨镜,又一个他无法理解的词汇,“你是那个叫刺猬的人,你的眼睛怎么变成这样了?”
“被你打的呀。”
被称为刺猬的人,伸手推起墨镜,一只眼睛还肿胀得发紫。看到罪魁祸首,绘里奈却似乎无所谓,脸上带着和女人相同的微笑,“嗯,那么,你要喝什么?”
“我不喝酒。”
他回答。
“这里可是酒吧诶。”他笑了笑,“你确定?”
“是的。”
“好吧。那么,我们有凉茶,果汁和果茶。想要什么?”
“清水就可以了。”
“你确定?”又问一遍。
“是的。”
“好,清水,行吧。”她又问女人,“你呢,还要点酒吗?”
“当然。”
女人回答,“长岛冰茶。”
“……做不了,没有可乐了,也就是——”
“——哦,是。”女人打断他的话,点点头,“我忘了。嗯,那还是醇酒吧。龙舌兰。”
“也断货了。”
“金酒?”
“同样断货了,别老点这种只有海外才能生产的东西。”
“那还有什么呀?”
“朗姆酒和白兰地,不过剩的不多。伏特加倒是足够,以及如果你愿意的话,啤酒总是能有的。”
“我不太想喝啤酒,那还是……白兰地。”
“哪种?”
“随便。”
“随便,那好吧。”
墨镜背后,绘里奈或许是翻了个白眼。她转身返回柜台,从柜架上拿了两个杯子,还有一个玻璃瓶里的酒,在茶壶里倒上清水,又再送来。
两人方才的对话,巴托里·阿提拉一个字也没听懂,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