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年,六月,下旬
海上
这一天,唐青鸾初抵平户港口。
下午。
依然是一个晴天,阳光灿烂的日子,很晒。
依然,是蔚蓝的海面。依然,是海上的一艘,张帆远航的船只。这艘船从宁波出发,一路向东航行,躲过沿海兵士的巡逻。海禁以来,片板不许出航。然而即便命令如此,却也总是有走私,偷渡的船只,违令行事,乘隙往返。
船身上未写名称,桅杆顶没有悬挂旗帜,这是一艘偷渡船。
船上的人,私商,流民,外邦人,或许还有罪犯,或许还有零星的盗贼。因其各自不同的缘故理由出行的旅客,拥挤在船舱中,四散在甲板上,小小的船,沉重的负荷,压得它几乎半个身躯沉入水中,仿佛只需一阵恶浪,船便会倾覆沉没。这一船人,便永远无法抵达他们期望的终点。
然而,船依旧平稳地航行着。
远处,依然是平平的天际线,海与天。这船已离开了陆地,独自航行于海上,船上的乘客,已成为这与世隔绝的方寸之中唯一的住民。
天际线边,几处小小的黑影,是岛屿,在船后,渐渐消失。船在昨日经过了琉球,下了一部分人,却上来了更多的人,船更拥挤了。
天气很热,夏日的海面是很热的。
而在这拥挤的船上,炎热更加令人不适。
曲秋茗望着空中的太阳,阳光令她头晕目眩,她蹲伏在船边,借着一点阴影遮蔽。船舱下虽然晒不到,但实在是太过闷热了,同船的人都这样想,因而在这午后最热的时分,都离开了狭小的船舱,到这甲板上来,至少海风还会带来新鲜空气。
她的膝盖上放着厚厚的包裹,锁子甲也在里面。这种热天再穿着只怕真的要中暑了。
她挥手,抹去额头上的一点汗珠,现在连汗都很少出,因为不常喝水。她的嘴唇发干,她感觉头很晕,这阳光灼热,令她无法思考。
这是什么生活呀?
她想着,扪心自问。自己是为了什么,要在这里,受这种罪呀?
复仇?
已经不再是复仇了,她已经摆脱仇恨了。复仇,这苍白的字眼,此时已失去意义。因为从仇恨中,什么也得不到,甚至,还会因此,失去更多。
如今,明白这个道理,是否有些晚了?
扪心自问,曲秋茗摸索出系挂在脖子上的十字架,用手按着,那一阵阵的苦涩与悲伤,又再次将她笼罩其中。
现在,已不再想念无意义的复仇了。她已不想再为此受苦受难,再为此奔波,再为此失去更多,虽说,也无什么可失去的了。
现在,只想做一个旁观者,只想做一个见证人。见证这一切的结束。
然而,只是见证,也并不是很容易做的。
太阳晒得她头晕,她想,现在看来,不管有没有穿锁子甲,她都要中暑了。
“戴上。”
身边,一个阴影遮蔽住阳光,一个声音响起,还是平平静静,冷冷的,让她意志略微清醒。递过来,一顶斗笠,包裹着细纱白布。
抬头,望向阴影来源,看见站在阳光下的她,还是身着白衣,还是很平静,似乎一点也未受烈日和灼热的影响,还以一如既往的模样。
机械地伸手,曲秋茗接过斗笠,戴起,只是将白纱笼到两旁。没有拒绝,也没有做什么争辩,眼下确实是有这个需要的。
“喝点,我要了淡水过来。”
阴影递过来一个细细长长的竹筒。她再次接过,依然没说什么,确实也有这个需要。
饮下淡水,戴着斗笠遮蔽阳光,曲秋茗感觉好了一点。
“有什么需要就直接对蛇头说,不用顾虑。”
阴影在她身旁的空位坐下,那乌黑的长发,被海风吹拂地纷乱。夏玉雪用手,将黏着在额前的几缕发丝拂开,自然也是会出汗的普通人,“这艘船和女人是有长期合作的。她付了很多钱,蛇头不会对我们怠慢。”
“这些勾当的细节就别对我说了吧。”
曲秋茗抿着这少得可怜的淡水,望向前方,冷漠地回答,“就算有关照又能够好到哪里去?这船就这么大,上面这么多人,给我们的额外关照又能有多少?”
“唉,的确如此。”
夏玉雪叹气,歉疚的目光望着不为所动的她,“所以,秋茗。你何必要跟随我呢?这趟船,从宁波出发,经由琉球国,到达日本。漫漫长途,你何必与我一同煎熬度过?你若想复仇,随时提出,我不会拒绝的。”
“我不想复仇。夏玉雪,对于那,我已经感觉疲倦了。”
她将竹筒递还夏玉雪。里面的水其实还剩很多,她不愿多喝,毕竟这馈赠不合名义,“为了一个虚无的目标,牺牲太多,我已不是小女生,不想再做这样的事了。如今,我只满足于见证人的身份。以后不管是在明国,还是国外,不管在地上还是海上,你到哪我就到哪,直到我见证你的结局为止。”
“这或许会耗去很长时间的,甚至……秋茗,可能到最后也不会到来。”
“不,总会到来的,夏玉雪。”
她再次回答,手指抚摸着银制十字架,淡淡地,毫无感情地微笑,“我们在地上的人,当那一日到来的时候,都必将迎接审判。因我们在尘世间所行的善业和恶业,接受我们自己的果报。或早或晚,或生或死,总会有那么一天,对你来说,对我来说都是如此。”
“那你也不必和我一同上船,在此受累吧。就在村庄等我不行吗?”
“那怎么可以?”
曲秋茗又一次冷笑,“我可不想错过任何机会。万一就是这一次呢,嗯,谁知道?”
“万一,是啊……或许你说得对。”夏玉雪重复她的话,低声地自言自语。似是被这番话,被这趟旅途,勾起往事,她念叨着,“……よしあき。”
“嗯?”
“没什么。”
夏玉雪摇摇头,低头望着甲板,想了想,“秋茗,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你先说。”
“如果……我这一次回不去的话。”她轻轻地笑起来,“你能帮我把我们需要运送的东西,带回村庄交给那女人吗?”
“怎么,你的仇人世界各地都有呐。”
“可不是,所以,如果呢?”
“嗯……行吧。”曲秋茗想了想,无所谓地回答,“反正我也还得找那女人呢,她的结局,我也不可不看一看。”
“不要那样做。”
“你管得着吗?”
“你还是始终对我抱有仇恨吧,秋茗。”夏玉雪叹了口气,因遭到拒绝,失落,“始终也还想着复仇吧。”
“也许吧。”她对此依然无所谓,“但依然,我不想再行动了。只是做见证,你杀过那么多人,制造过那么多不幸,有那么多仇敌。想来,我的见证任务,或许很快就能结束。”
“也许吧。”
夏玉雪同样回答,“可是——”
她正要再说什么,却被从船尾传来的一阵嘈杂声打断了话。船尾那里,和这里一样围聚了很多人,不知在做什么。那嘈杂声,似乎也并非是有人在吵架,更像是叫好。
曲秋茗朝那瞥了一眼,不予理会。
噪音很快过去,这几日,也是习以为常的了。
“啪——”
“吵什么吵!”
然而又传来一声响,舱门被猛地顶开,撞击到甲板上,有一个人从黑漆漆的洞口中探出身,叫嚷起来,“王八蛋,安静一点啊!”
很明显的,他是喝醉了,说话都带着醉腔。那个人敞开的衣衫被汗水浸透,身上也全是汗,头发黏在额头上,十分散乱,下巴上的胡子,也多日未修剪过了。不修边幅的年轻汉子,这几日,在这船上也是习以为常了。
那人摇摇晃晃地,撑着地板,走到甲板上,环顾四周,眼神迷离,依然在叫喊,想找出吵闹的源头,当然,没人理他。
曲秋茗看着那年轻的男人,心想,此前似乎听闻过关于这人的传言。似乎是那路逃兵,随着上船带了好几坛子酒,并且武术不差,有别人想抢酒,还被他打了一顿。
那人腰间的军人佩刀,似乎可以证明身份。左手上还缠着绷带,曲秋茗猜想,一定是作战受伤,所以当逃兵的。这搭船偷渡,必然是想躲过军法追查了。却不知以后会是什么去路,会去当倭寇吗?
也不关她的事情,所以她也只是想了想,不再理会。将斗笠白纱放下,眼不见心不烦。
“嘿,你!”
那男人不知在对谁叫喊,不关心。
“你!叫你呢!”
神经病。
“你!戴斗笠的那女的!”
曲秋茗听到那喊叫声越来越近,听到喊的人是自己,便再次将斗笠掀起,见到,醉酒的男子,摇晃着,在甲板上拥挤的人群间左右穿梭,朝这边走来。
她眉头皱起,这陌生的人,自己并不认识。但依然,保持警惕,她的手,借着撩纱的动作,靠近背后的十字剑。
望向一旁,夏玉雪依然平静地坐着,并未有任何防备的意思。
哼。
“喂,你!跟你说话,你怎的不回啊?”
男人走到面前,指着她,目光涣散,口齿不清,浓浓的酒气熏得她很反感,这真是一个很让人反感的醉酒徒,“你……那顶斗笠,我见过!”
曲秋茗再次瞥了夏玉雪一眼。
“还有……还有你。我也见过这身白衣。”
他说着,蹲下来,手指在两人中间左右指点,脸上,面色低沉,“你们两个……嗯……谁是白衣人?”
曲秋茗笑了一下,第三次瞥向身边人。
“我——”
“我们都是。”
她抢过夏玉雪的话,存心地,不怀好意地冷笑,回答面前男子的问题。
“都是……两个?”
男子双手撑着膝盖,摇晃着身体,同样阴沉地笑起,很令人害怕的笑,“玩我呢?觉得我喝醉了,嗯?再问一遍,谁是白衣人?白衣人,夏玉雪?”
“我。”
被点到名字,夏玉雪再次回答。
“你?”
他指着她,又问一遍。
“我。”
她又回答一遍,看着对面的人,语气依然平静,手却已经按上了腰间,那里隐藏着软剑,“请恕我无礼。过往的事情不记得许多,不知和阁下何时何处相识?”
“又一个仇人,嗯。九姐姐?”
曲秋茗揶揄着打岔,摘下斗笠,现在不需要了,便物归原主,“比预想来得还要快呢,或许这就是结局?我幸好没有错过。”
“你,夏玉雪?”
男子没有再理会无关人士,确认了目标,便盯着夏玉雪,带着醉意笑了起来,“嗯,是啊,这声音我熟。两年前在窦王岭,当时人挺多的,你不记得我,很正常,很正常。”
“您是……”
“济南唐庄家客,庄无生。”
他说着,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衣领敞开,可见胸前一道长长的疤痕,“你当时一剑刺在这了,差点要了老子的命。我休养了一个月才缓过来。”
“济南唐庄……我知道了。”
夏玉雪听到他的话,看着面前的人,犹豫片刻,还是定了定神,回答,“那么,您现在希望如何?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情,庄少侠,我一定会配合的。”
“和我打一场?”
曲秋茗在一旁,冷笑着,默不作声地观看见证。
“……好的,如您所愿。”
她回答,准备起身。
“去你的吧,大爷。以为打一场就没事了?”
庄无生猛地挥了一下手臂,咬牙切齿,阴沉的脸上,目光不再涣散,盯着她,“知不知道就是从窦王岭被你捅了以后,我他妈一直倒霉?本来要结婚的,结果被迫养伤一个月,人家等不及嫁走了。然后回到唐庄,才知道那混账东西四处乱跑找你,没找到,结果又死了唐小姐!庄门连带着倒了,老子去参军,再遇上小王八蛋,结果被他打伤了胳膊。你看到没,就是这只,现在好不容易才不用系带,还酸着呢。”
他伸出左臂,绑着绷带的左臂。
“现在妈的,卓五死了,他自由自在地投靠了倭寇。现在弄得我到如今这步田地,白衣人,都是你害的,真以为打上一场,拼个你死我活,这血海深仇就消了?想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