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曜日,晴。
下午。
这里是唐青鸾初下船时,跟随着参加第一次会议时的那间大宅。此时,两个人走在檐廊下,王红叶,以及玛尼伽·康答。
唐青鸾没看见王红叶现在的样子,王红叶穿着的还是早晨去教堂时的小袖,也还梳着发髻。可见如今情况紧急,她连衣服都没换就匆匆赶至。她走到一扇门,一间厢房前停下,望着纸板门。
“红叶小姐,您,准备好了吗?”玛尼伽·康答见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询问。
“……嗯。”
王红叶回答,“找你之前,常帮办已经把情况大致对我说了。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谢和派来的人现在就在屋中,等候我的答复。”
“那么,您想好要说什么了?”
“还没有,我们先看看今天的来客要说什么吧。”她说着,伸手推门,“玛尼伽,和我一起进去。我现在需要你在我身边。”
“是。”
“好,走吧。”
她说着,门推开。屋内,只有一个人坐在那里,姿态傲慢,毫无礼数。那个男子形貌粗犷,衣衫敞开,胸膛上绣着两条墨龙文身。一个赌徒。
身边,还有一对刀,一长一短,打刀与胁差。
“红叶小姐。”那赌徒看见她,依然坐在原地,没站起来,随便地行礼,“在下花名文龙,是谢老手下的赌头。受谢老委派,前来拜访。”
“文干事,劳您久等了。”
她回话,语气平静,走入室内。玛尼伽·康答跟随其后,将门关上,闩起。两人在男子对面坐下。
“这份礼物,谢老让我带给您。”
文龙伸手,拿起身边放在地上的刀,递过去。王红叶自然能够认出刀的样式,时常可以见到的。那两把刀,属于泷川俊秀,“红叶小姐不会不收的吧?”
“必然笑纳,日后当以厚礼回赠。”
敬意言辞之间夹带威胁。王红叶伸手接过刀,也不再细看,便放在身边,“不知谢老委派主事前来,除却送礼,还有什么吩咐?”
“也只是些寻常的问候话。”来人回答,“倒是,今天早上正巧遇到了出云介先生,请他到馆下暂住几日。不知红叶小姐可有什么话转达,需要吩咐在下?”
“谢老要请出云介先生作客,同我打声招呼便是。何必劳神专程拜访?”她依然维持平静的语气,“却不知泉先生有何得罪之处,至于如此,令我不好交代。”
“误会一场,我们也很难做。”
“有话直说吧,不必再绕弯了。想怎样?”
王红叶开口。
文龙见她表情严肃,知道方才的客套礼貌,寒暄交锋已经结束,该是谈正事的时机了。他的身体不再是懒散后仰的姿势,腰背向前倾起,靠近王红叶,一只手架在膝盖上,盯着她。脸上的笑容收敛。
“我们希望您让渡船队的指挥权。发布通告,知会手下。将印章,账本,手下名册,凭证,还有往来客户的明细转呈。以后我们两方队伍合而为一,由谢老领头。”
他将要求说明,“谢老向您承诺,会在管理层给您留下一个好位置,您原先的商贸活动可以照旧进行,不必申请批准,也不必交数。我们要的不过只是一个名义上的领导。答应这个要求,红叶小姐,您可没什么实际损失啊。”
“我拒绝。”
文龙的话刚说完,王红叶便给出答案,“谢老如何管他的队伍,与我无关。但我自己的船队,只能由我自己管理。我不会接受别人介入。账本,印章,手下名册,客户明细,这些资料都是核心内容,交出去,我还剩下什么?商贸照旧,不需批准,这更是空头承诺,行商流水,盘根错节,落在实际层面,哪一个细节做不出文章?”
“红叶小姐,您可以信任谢老的承诺。”
“拿什么信任?口说无凭,即便有凭也是废纸一张。我把实权都交了出去,日后谢老若是讲究行善积德,就把我架空。若是有所顾虑,就斩草除根。怎么做不都是他的意思?他只是名义上的领导?我实际上没有损失?”
王红叶望着文龙,嘴角上扬,冷冷地微笑,“名义上的领导就不是领导?实际上没有损失就是没有损失?文干事,您拿这种低级话术来混淆视听,未免有些小瞧我了。我可是趋利避害的商人,不是头脑简单的赌徒或者有勇无谋的海盗,能有今天,就是凭头脑来计算盈亏,凭理智来分辨真伪。我不做蚀本的生意。”
“这么说,没有可谈的余地了?”
“也不是没有,商人之间,什么都能谈。只是,你们说话难以取信,开出的价格也太低了。”
“只怕您理解有错,红叶小姐。”
遭到拒绝和奚落,文龙的表情有点不快,“在下今天来,不是与您谈生意的。现今出云介先生还在我们手上。能不能回来,什么时候能回来,是生是死,全要听您的意思。您在为自己做打算的时候,是不是也该考虑他的处境?”
“出云介先生是我认识多年的朋友。”
王红叶故作轻松,伸手点了点身边的两把刀,“我自然希望他平平安安。为此破财消灾,也是正当道理。但谢老若想拿他做筹码,要我为他一人,将身家根本拱手相让,这只怕有点不够数吧?”
“此言差矣,您二位是立订婚约的吧,不久该以夫妻相称了。”
文龙的双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的光芒,语带讥讽,“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筹码总该够数吧?反正您日后也得回归家庭,相夫教子。船队的事交由谢老代为打点,两全其美。夫君现下有难,将做妻子的总该做出牺牲。否则,只怕您还未成婚,便要做寡妇。”
“文干事,这些情况,是谁对您说起的?”
她问。
“这您不必多理。红叶小姐,现在,您如何考虑谢老的话?”
“我依然拒绝。如果出云介先生在你们那里受到什么伤害,我会替他讨回。如果他不幸丧命,我会替他复仇。然而,若你们好好的放他回来,我会当今天的事情从没有发生过,会以重金表示感激之情。我的决定就是这样。文干事,现在,您如何考虑我的话?”
“不用在这里逞口舌之快。红叶小姐。要知道若真走到这一步,您的损失绝对会比我们大。我们早就是亡命之徒,没什么好怕的。而您呢,对您重要的人都死了,您再做什么也是徒劳,您的复仇没有任何意义。我劝您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有没有意义,由我判断。会不会后不后悔,也是我自己的事。文干事,您今天这话对我并不陌生。过去,当我远征明国,为父报仇之时,我也曾听……有人这样劝过。现在我重复一遍我当时的回答:无意义就无意义。如果说我以后会为今天所做的选择而后悔的话,那就这样吧。不管怎么说,眼下我可是乐在其中,趁着后悔之前,再让我多享受几分这虚假的快乐,有什么不好?”
“您……”
“我。这就是我的答复。”
对面,文龙的一双眼中满是阴沉的失望神色。因为他知道,对方心意已决,不会因为遭受威胁而妥协。即便用作人质的,是对她来说异常重要的人。
她则依然平静地跪坐在那里,姿态端正,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对峙。
“我知道了,红叶小姐,那么,很遗憾,我只得如此对谢老回话。”文龙叹了口气,摇着头站起来。
“请便。玛尼伽,送客。”
“您不再考虑——”
“我还是那句话,文干事,这不是不能谈的。只要价钱合适,双方信任,什么都可以谈,什么都可以买卖。但眼下,即便算上出云介先生,你们的出价可还是太低了。”
“……好,那么就暂且这样吧。告辞。”
“慢走。哦,另外麻烦您转告谢老。这几日好好款待出云介先生。若有怠慢,或早或晚,我都要找他问责的。”
“会为红叶小姐转达的。”
文龙瞥了她一眼,跟着玛尼伽·康答走出房屋。
房门合上,只有王红叶一人在内了。
独自一人。
“ばか!”
她重重地将手中的刀拍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王红叶跪在原地,头颅低垂,发髻有些散乱,遮掩住面孔,双肩因情绪激动而颤抖,咬着牙,愤恨地,同时也无力地宣泄一直压抑的愤怒,“这几天的烦心事还嫌不够多吗?如今连你也来给我给麻烦了,俊秀。”
两滴泪,滴落在畳上,融入其中,只留下两点深色的迹渍。
“你要我现在怎么办呢?”
她对着空荡荡的房间,无助地询问。
室内只有她一人。
沉默,寂静。
“……鎮まる、鎮まるべき。”她手捂着脸,喃喃自语,“我必须镇定。是的,我现在不能慌乱,不能着急,不能毫无头绪。此时,面对这样的问题,我必须镇定。必须冷静,必须思考,必须寻找对策。是的,我如今必不能关心则乱……”
思考。
“你要我怎么办呢,俊秀。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
关心则乱。
专心……
不能关心则乱。
王红叶抬起深埋在双手中的头颅,额发散乱,几缕发丝在她的眼前撩动。她抬起头,目视眼前,紧闭的门扉。那双眼中,已恢复以往的神态。
是的。
专心,思考……她渐渐冷静下来,渐渐,心中已有了一个想法。
“红叶小姐,我回来了。”门打开,玛尼伽·康答见到她的样子,“红——您没事吧。”
“没事。”
王红叶抹去眼角残存的最后一滴眼泪。然而眼眶还殷红着,脸上的表情还是苦笑,“那个文龙,他走了?”
“是的,我已经吩咐人跟踪了。”
“做的很好。”她微笑,“玛尼伽,现在的情况,你有什么想法?”
“我认为这不是谢和一方主使。”玛尼伽·康答平静地分析,“根据前些日子,奉行大人主持和谈的情况判断,这件事的背后是官府在给他们施加压力。”
“不错,我也这样想。”她点点头,认同,“官府希望我们两路船队收归一处,由谢和总领,方便他们控制。不然,依谢老的脾气,不会无端生事。”
“红叶小姐,如果是这样,我们以后会面对很多麻烦的。”
“的确。先顾着眼下吧,眼下的事情,你认为我该怎么做?”
“这要看您的决定。对于泷川先生,您有何打算?”
“如果必须选择,我会选他。”
“那么,我建议您先稳住对方,说我们愿意通过进一步谈判解决此事。我看文龙的态度,他也不愿谈崩。”
“嗯,应当如此。”
王红叶点点头,捋了捋额前散乱,遮挡视线的头发,“这样吧,玛尼伽。找文书拿纸笔,我来写个清单,开些条件。您拿上去找文龙,约他明天上午来谈。”
“是。”
“今天下午我想找船长和管事们开会,人能到齐吗?”
“现在……说实话,红叶小姐,恐怕有点晚了。现在有一些人不在本地。竹村总管前天去松浦城探听情况了,两日后才能回来。孟船长和押井船长在五岛的货仓点货。剩下的人,找到也需要时间。”
“那么就明天吧,通知他们,明天早上,早一点过来,先别说原因。明早我先通知他们,布置任务,再去和文龙谈判。”
“明白。”
“好,去办事吧,玛尼伽。”王红叶揉了揉眼角,始终,虽然心神还是不能完全平复的,“让我一个人待一会,眼下这麻烦,我还得好好想想该怎么解决。下午如果有什么问题,你和常帮办代我处理吧,我信任你们的决定。”
“好的,红叶小姐。”玛尼伽又问起,“另外,唐小姐那……我该如何告知?”
“……暂时什么都别说。没必要让她担心。”
王红叶沉默了一会,然后回答。
“好的,希望此事能尽早解决,泷川先生能平安回来。”
“希望如此吧。”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揉了揉眼角,“唉,烦心事。我必须冷静思考,不能关心则乱。”
月曜日,多云
早晨。
“现在的情况,在座的各位都清楚了。我知道,因为时间仓促,人没有来齐,竹村总管,还有孟船长和押井船长不在,张宽嫂,蜻蜓,森口,燕三郎,几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