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自己,也从未对自己说过这样的道理。这些话,还是第一次听,感觉很陌生。
“其实,我虽然信仰基督,也并不是天主教徒。”
“什么意思,冈田小姐?”
“一些观点和理念上的差异,细说起来我也难以解释清楚,不徒劳耗费您的时间了。”她又一次伸手,指了指身边的教堂,“回到最初的话题吧,秋茗姊妹。方才我见您在这里徘徊踌躇,出言是想问,您是不是第一次来这间教堂做礼拜?”
“实际上,今天我还是第一次来这个国家。”
曲秋茗回答,不自觉地嘴角也微微扬起。
面前这位冈田片折,虽说初次见面还不到一刻钟,虽说言谈过分礼貌,让人有些不适。还说了很多她完全听不懂的东西。但她对这女子,已放下了最初因素不相识而产生的本能戒备和警戒。
这或许是因为她在自己纠结为难的时候适时出现,表达善意。又或许是因为她就像过往的那个人一样,拥有同样的信仰,佩戴同样的信物,同样对神明态度虔诚,又同样能够包容她这个非信徒,因而令自己又回想起那过去的美好。
总之,她对冈田片折已产生了好感。
说话也放松了很多。
“那么,您是打算走入这间教堂了?”
冈田片折询问。
“嗯……我不知道,我有些担心。”秋茗看着身边这高大的建筑,眼中带着犹豫神情,如实说出内心想法,“毕竟我不自认是信徒,进教堂,总觉得缺少了诚意。另外,我也不懂得西方人的语言。”
“这并没有什么关系。”面前的女子走近她,微笑,“今日是安息日,这间教堂在这一天是面向所有人开放的。只要心怀敬意即可,这一条件我想您自然具备。至于语言方面的障碍更容易解决,我认识此处的神职人员,懂得他们的语言。我可以陪您一起,如有需要可为您翻译。”
“怎么好麻烦……”
“哪里,我今天也是来此处进行礼拜的,正好同行。”
冈田片折打断她的话,伸手握住了曲秋茗的手臂。这种突如其来的近距离动作令她本能地略感不适,“秋茗姊妹,和我一起过去吧。若您愿意的话。”
曲秋茗在思考,现在该如何决定呢?
“……好吧。”
她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点了点头。
“走吧。”
冈田片折挽着曲秋茗的手臂,带着她,向着栅栏的入口,教堂的入口走去。曲秋茗其实内心还是有些许不安,但是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也只得跟随。反正,她心想,只是去看一看,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夏玉雪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的景象。这个国家,她还是第一次到来,这样的街景,她也是第一次见到。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群。她独自一人,离开了接应者,离开了同行的人,在这里语言不通,她不知自己应当做些什么。
唯有等待。
她想弹琴。
但是琴,已经被扯断了弦,已经被丢弃入了火海。如今,她的双手闲着,只能拨动空气,只能凭借记忆与想象,弹奏一首曲子。
那编了很久的曲子。夏玉雪心想,那首关于野草,关于乡村的曲子。她双眼空洞地望着街道,在心中回忆,那一片因炽热阳光,已变得干枯,变得金黄的野草。回忆那淡蓝色的天空,回忆空中那淡淡的云的痕迹。
乐曲,在她的心中,微弱地响起。
听见风声,听见,草叶摩挲声,轻轻的,细微的。她隐约看见脑海中的景象,在遥远的天际线边,在一望无际的草丛之中,一个黑色的人影渐渐浮现……
渐渐,变得清晰,渐渐,靠近。
她的指尖挑拨着,拢捻着,左手按弦,右手弹弦,乐声,在心中响起。
人影近了……能够看清了。
四周,风声,簌簌声,其中却多出了一点隐隐约约的杂音,那是什么声音呢?如此刺耳,如此不和谐,干燥的,枯朽的,正如这炎炎的夏日。
是火。
或许最开始,只是一点点火星散落。然而,渐渐燃烧起来,从遥远的天际线那里,渐渐映照起红色的光芒。
渐渐地,空气变得炙热,风,变成了热浪。野草的清香,也被焦糊的异味取代。
远处的人影,背后燃烧起大火。
她能够看见人影的相貌,那个人是谁?
是她吗?
黑衣的女人,微笑的女人……
是他吗?
黑色的卷曲长发如同狮鬃一般随风飘扬,那双眼眸燃烧着火焰,那嘴唇中突兀的两颗尖牙,渗着血……
是一位少年,身着青色的衣衫?还是一位少女,戴着红色的头巾?
又或者,是那位青年——
夏玉雪手上的动作停滞,心中的乐曲声也随之消散,想象中的景象,也消失了。
她从这出神的状态中恢复清醒,抬头,望向天花板。
“唉……”
自口中而发的,唯有一声叹息。她面色平静,双眼空洞,但眼神中渗透着悲伤和失落。抿着嘴唇,她感觉喉咙发干,“或许我永远也无法把这首曲子弹出来了。”
的确,因为如今已经没有琴了。
“或许我从一开始就无法将它弹出来,不管有没有琴。”她继续自言自语,感觉心事重重,过去的记忆积压在心中,让她不安,“那始终都只是想象中的一首曲子。从最开始就注定无法变成现实的。我还有什么办法呢?”
夏玉雪又望向窗外。窗外,依然是一片陌生的天地。但这里对她来说并不是完全陌生的,也是有一定渊源的。实际上,从某种程度来说,最初,就是从这里开始。
第一次是印象最深刻的。
如今来到这个国家,她心中,对于那第一次的印象,越来越深刻了。
究竟为何会来此处呢?
夏玉雪心想。除却女人的要求外,自己为何会来此处,为何会踏上这片土地,这其中,或许是有什么命中注定的安排的。她并不知道细节,但她能够感觉到这命运的趋向。
对此还有什么办法呢?
“没有办法的吧,宿命。”
她轻声说着,“就是有,我也不想去主动做些什么事情来改变,规避它了。尝试过,结果很糟糕。或许,我应当做的,就是静静地等待,什么也不做。”
就是这样,等待。
她想。
如今自己可做的,自己应当做的,也就只有等待。
等待明日的交易会面,等待往后的安排,等待和故人的重逢。
眼下,也只是等待,等待同行的人回来。
“秋茗她去哪里了?”
夏玉雪想,望着窗外的街道,又望向室内,靠在墙边的那把没有被带走的十字剑,“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希望她不要遇到什么事情。”
“他,他什么意思?”
曲秋茗站在教堂院子里,从栅栏入口通向拱门的石板路上,看着眼前,冈田片折同那个站在拱门下的人交流。用的语言是她听不懂的,“他说什么,冈田小姐?……他是不允许我们进教堂吗?”
虽然语言不通,但她看那人的神态,还有手势也明白。
这个外国人的头发是棕褐色的,留着胡子,眼睛是蓝色的,一位年轻的西方人。身穿着白色的法袍,肩佩绶带,胸前也坠着十字架,应当是这间教堂里的神职人员。
他似乎认识冈田片折,他对她说话时的语气,听起来也很和善,他的脸上也带着微笑。但是不知为何,他却伸出手,阻止她,还有自己,走进这间教堂。
为什么?
曲秋茗很疑惑,然而也没那么疑惑。她心中已经打起了退堂鼓,心想若是对方不让进就不进呗,反正自己刚才也没打算真的走进去,是被身边的人拽来的。
通过那人的背后,她隐约可以看见教堂大厅内的布置,有一排排长凳,尽头处的墙壁前有神龛,墙上悬挂着巨大的木制十字架,十字架上,自然是那位受难的圣人塑像。
教堂中点起了很多蜡烛,神龛上也有许多烛台,将室内映照得明亮。教堂中,还有一尊洁白的雕像,那想必是圣母。墙壁上,还有一张张画像,那想必是列位圣徒。
有的长凳上坐了人,那是前来礼拜的信教者,留给她一个个背影。
匆匆一瞥,她也就能看见这么多了。
“冈田小姐……要不,我不进了吧……”
她犹豫着,对眼前的人说。既然已经看见了内部景象,也算是达成了心愿,“……别让您为难。”
“秋茗姊妹,这位是西尔维奥执事,负责协助神甫管理这间教堂。”
冈田片折转身,并没理会她的退却,反而对她说起情况了,“我刚才在询问执事拒绝我们进入教堂的理由。这里一直有安息日下午对公众开放的传统,过去我来此处时,里卡多神甫从未拒绝,为何如今这样?”
这女子此时,已不再像方才同自己说话时那样,面带笑容,和蔼亲切。此时,冈田片折面无表情,话语声也冷冷的,语调不带一点起伏,吐字快速且机械,没有什么情感。
曲秋茗怀疑她是生气了,才会如此。现在的她,完全变成了另一种模样,变得冰冷,变得严肃,很像……被自己丢在旅馆的那个人。
想到这,秋茗内心更加不安。
冈田片折和执事交涉,她说的是日语。
这位年轻的执事回答,脸上带着的笑容又几分歉疚的意味,微笑,显得有些无可奈何。他用的语言同样也是日语。
这一点让曲秋茗觉得很奇怪,不过想来,或许这个西方人在日本已生活了许久,所以学会了当地语言吧,毕竟,这样有助于开展工作。
不论什么语言,对她来说都一样,她听不懂。
“冈田姊妹,请先听我说明情况。里卡多神甫去年已经离开了本教区,接受教会委派去他处传教的任务,如今在此主事的是洛伦佐神甫。”
执事说话的同时,冈田片折也开口说起了汉语,曲秋茗意识到她是在对自己说话,为自己翻译,说的很快,很流畅。她在翻译的时候没有回头,只留给自己背影,“秋茗姊妹,这位洛伦佐神甫,我也并未见过,一年前我还在海外。接下来我要询问执事,是否是这位神甫说不允许我们进教堂的。”
她又对执事说了一遍,得到的回复,同样用汉语对秋茗翻译。说话语速很快,很流畅,让曲秋茗内心有点佩服。
“是的,神甫在到任之后,便对我吩咐,今后非教徒,除非是有意向入教者,会进行接待,安排施洗。其余参观拜访不允许入内。冈田姊妹,我必须依照神甫的命令行事。”
西尔维奥执事回答。依然很有礼貌,只是这礼貌的话,经过冈田片折的翻译,语气就变得冷淡刻板,听起来非常不协调。
“但是执事,您和我相识,应当知道我也是信仰基督的教徒。”
冈田片折说着,指了指她的,和秋茗的十字架,“我们都佩戴着信物。”
她隐去了某些情况,秋茗想。
“这……”
连犹豫的拖长音都翻译了,但还是,很刻板,并没什么犹豫的意味在其中,“……冈田姊妹,您的情况我曾经请示过洛伦佐神甫,但是……”
这位执事没在继续往下说,转身望向教堂内。
曲秋茗看见另一个人从中走了出来。
是一位老人,身着黑色的长袍,只在领口有一圈白色。也是西方人的相貌,满头白发,其中还夹杂着几缕金色发丝,脸上带着皱纹,在眼角周围的尤其深厚,令双眼眯成两道细细的缝隙。但是那缝隙之中的眼珠却依然明亮,隐约可见蓝色的眸子。这位老人的嘴唇抿成一道直线,仪表威严,让秋茗感觉有点害怕。
老人的手中,还捧着一本厚厚的,同样看来饱经沧桑的书本。封面上,也有十字架的图案。
这位想必就是洛伦佐神甫了。
他走到拱门下,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冈田片折和自己,却一言不发。观察了一会后,侧过身对执事说起话。
“西尔维奥弟兄,这两人为何——”
翻译才到一半,洛伦佐神甫听见了,便停止说话。转而面向冈田片折,“这位应当就是冈田小姐,您身后的人是威斯克斯小姐吗?”
冈田片折翻译完,又说出自己的回答。全是在为曲秋茗翻译,“不,这是我在来这里的路上偶遇的姊妹,洛伦佐神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