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难波城中当地。夏日的阳光灼热地炙烤着,街道上已少有行人。一家宅府门前,几名家丁把守着门口。
一望便可知,这是大户人家,过往的行人,城中的普通居民,在来到这家门前的时候,都会出由敬畏的情绪,不自觉地远离行过。围墙高耸,白墙青瓦,圆木立柱支撑起两层台的屋檐,高悬的牌匾上书写主人的家名。厚重的大门紧闭,唯有两边的侧门打开,供人进出。
天气炎热,正午也无人拜访。那两名家丁的站岗便放松了许多,在门檐下乘凉,倚靠着门板,用作武器威慑的长矛靠在肩膀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一个身影,披着破烂的麻布,拄着竹竿,步履蹒跚地沿街行走。这个人一定是累了,一定是忍受不了日晒了,在行到这一户府宅墙角的时候,望着正门聊天的家丁,靠着墙,缓缓地躺下来。烈日当头,此人将蜷缩着身体蹲伏在窄窄的阴影中。
那几名家丁看到了这个借地荫蔽的人,商量了一下,抬起手中的长矛,走了过去。
这人躺在那里,头部,上半身被破烂的麻布遮挡,竹竿靠在身边,身上穿着的也是打满补丁,肮脏破败的衣服。很难说是衣服,更像是一块块破布,披挂着,难以庇护身体。两条腿伸在外,细细的如同木杆,光着脚,皮肤黝黑,脚底沾满了沙尘。
“ねえ、ここで休憩することはできませ!”一个家丁,走到这个乞丐的面前,用手中的长矛尾端打了此人两下,“三好長官邸です!”
此人抬头,看了面前,打量着这个惊扰自己的人,恍恍惚惚,似乎还因为长途跋涉,因为日晒有些没回过神,又或者似乎是因为听不懂对方的话,什么也没说。
“離れて!”
另一个家丁开口,闻着眼前人身上难闻的气味,不耐烦地喝叫,“どこかで物乞いをしに行きなさい、秽多!”
这人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此时,四周稀少的行人已经注意到了这府宅前的风波,好事者停下脚步,围在一旁议论。想看看这些大户人家的家丁会怎样对待眼前不听话的贱民。
“分かりませんか?”
先前说话的那个家丁,注意到背后的动向。眼前此人不听他的话,愣愣的,这让他感觉很难堪,因而他更加恼怒地,用手中长矛的尾端,击打着眼前人的体侧。
一下。
又一下。
沉重地打击着,发出闷闷的响声。眼前的人,还是看着他不动声色,双眼被头顶的麻布遮蔽住,他看不出此人的表情。
那家丁继续举着长矛,用尾端挑衅着。
又一下——
突然,乞丐伸手,握住了挥过来的长矛,力气很大。家丁猝不及防,想把长矛拽回来,却发现怎么用劲也没有效果。面前的人,伸在外的手,皮肤颜色也是黝黑的。
“おおい!”
他喝叫。围观的平民,看到他在乞丐面前丢人现眼的样子,议论纷纷,让他心情急躁。
然而,在这个不识时务的家丁反应过来之前,眼前的乞丐,手一甩,他紧握着的长矛便飞了出去,掉落在一旁。
“Nyaaa——”
紧接着,乞丐吼叫着,一跃而起,扑向他,隐藏在破麻布下的另一只手高高举起。
一个女人的声音。
麻布也因为她激烈的动作被掀飞了。家丁看到,眼前一个全身漆黑,卷发蓬松,衣不蔽体的强壮女人。女人的那双眼睛盯着他,双眼带着仇恨的火焰。女人的手中握着一柄短剑。
阳光下,短剑闪烁寒光。
家丁向后一退,然而慢了。女人扑倒他,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喊叫,那柄短剑便扎到了他的腰间。
“あ!”
家丁因为疼痛,叫喊起来。此时,四周的其余家丁也已经反应过来,警惕地向旁边退开,手中长矛对着女人,此时用的是矛尖。
周围的平民,也开始恐慌,有的人惊恐地跑开,但更多的人只是后退,然后便继续围观。
在这府宅面前,众人,路人,家丁,围成一个圈子。而在这圈子的中央,便是倒伏在地,受伤的家丁,那个黑皮肤的女人,压在他的身上,如同一只野兽。口中叫喊着不明所以的话语,如同在咆哮。
阳光炙烤着女人的脊背,脊背上满是伤疤。有的已经愈合,有的,还带着血脓,伤口狰狞可怖。
没人能够听懂她的话。
她也好像并不曾意识到周围人的恐惧,敌意。她只是盯着自己眼前的猎物,手向空中一伸,将短剑从家丁身体中抽出来。
鲜血洒出,落在沙地上。
家丁因为疼痛喊叫起来。
她高高举起匕首,圆睁的双眼空洞,预备再做出一击,致命一击。
“Akuma——!”
一声不知从何处而来,沙哑但是响亮的喊叫声,令女人动作停下。她朝四周张望。
“Akuma!San bra ha!”
女人握住短剑的手放松了,短剑掉落在躺倒在地受伤的家丁身边。她听着这沙哑,苍老的声音,双眼的目光,浮现出恐惧。
四周,是手执武器的众人,是围观的众人。所有人都用警戒的目光看着她。
她寻找着声音来源,站起身,慌张地捡起掉在地上的,原属于家丁的长矛。挥舞着,令四周的人更退一步。
“Akuma!”
那声音又响起,近了,更加接近了。女人突然,向着另一个方向,和声音来源相反的方向冲去,手中长矛不顾一切地舞动,令警戒的家丁和围观的众人慌张地躲避。她跑开了,健步如飞,沿着街道向远处跑去。
“追う!”
两三个家丁跑到受伤的同事面前,将他扶起。其中一人命令着,其他的家丁反应过来,握着手中的长矛,去朝那女人逃跑的方向追过去。
那受伤的人,叫喊着,因为疼痛,但是还活着。他捂着腰上的伤口,那里血流如注,从指缝间渗出,流淌而下,将身边的沙地染红。
围观的人纷纷凑上前来。
议论着。
“あくま!”
“あく……あくま!”
方才那女人,皮肤漆黑,头发蜷曲,双眼圆睁的样子,他们还记忆犹新。他们从未见过有人类会有如此黑如焦炭的皮肤,会有如此怪异的卷发,会有如此令人胆寒的眼神。
那喊叫声,他们也还记忆犹新。
あくま、悪魔。
他们相信,刚才自己看到了一个凶狠的鬼怪,一个白日出现,夺人性命的魔鬼。那样黝黑的匍匐,难道不是恶魔才会有的吗?他们恐慌地议论着,一传十,十传百,这消息很快就会传开。
当地长官,三好大人的家府前,出现了一个恶魔。
眼下,慌乱之中,人群之中,一个瘦小的,穿戴斗篷的身影,将地上沾血的短剑拾起。
没人注意到这小孩。
她握着剑尖,血沾上手指。她将剑柄凑近面前,女人曾握过这柄短剑。翻起上唇,白色的上下两排牙齿显出一道空隙,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现在我能追踪到你了。”孩童说,望着女人逃跑的方向,“逃吧,你可以跑开,但你躲不了。但我会找到你,把你带回去的。你逃不出我的追踪。”
“嘿!把那东西放下来!”
身边,一个门丁发现了她,对她叫喊,挥手,“滚开,小贱民!”
她朝那门丁望了一眼,对方看到她的眼睛,被震慑住了。她扔下短剑,此时已不再需要。她穿过人群,离开了。
“引发这样的骚乱,阿库玛,我看你怎么向威斯克斯解释。”
戴斗篷的女孩,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她当初就不该让你上船。你在拉谢号上做那样的事情,早该被判死罪了。让我们大家都少点麻烦。”
在听过自己聘请的翻译阅读过三篇日志后,曲秋茗从中获得了一些信息。这三篇日志分别说明了三件事情。关于奴隶贸易,关于无名船,以及关于一对姐妹。
有些不同之处。
曲秋茗心想,有些,和自己预想差异之处。
她望着对面,坐在那的商人,还有站在商人身边的翻译。她压抑着内心的疑惑,沉默着,试图理清自己内心的思绪。
“曲小姐?可以继续了吗?”
卡罗尔·威斯克斯开口,不耐烦地用一根细杆挑拨着烟斗,让烟丝燃烧更加充分,“现在已经是中午了。才读了三篇日志,还有许多需要阅读的内容呢。我们快点结束后,一起去吃午饭怎么样?”
“等一下,我有问题。”
“嗯?”
“读这些文字有什么意义?”曲秋茗问,指着那厚厚的书册,“你让冈田小姐把这本书给我,让我听里面的内容。这些日志都说了些什么?它和我们现在的问题有关系吗?”
“您认为没有关系?”
商人抬头,墨镜对着曲秋茗,吸上一口烟,吐出烟气。伸出三根手指,“那么允许我说得更直白些。您面前的日志,这材料中的文字是一种证明。三篇日志,分别说明了三件事情。回应您对我的三个不实指控。第一,您指控我贩奴。”
“是的。”
“可是我没有,那些人曾经作为奴隶被我买下,但我已恢复了他们自由人的身份。那些登船的人,是自行选择登船的。”
她弯曲一根手指,“第二,您声称我囚禁奴隶。首先那些人就不是奴隶,我也没有囚禁他们。镣铐和枷锁,在他们登船之时就已被拆下了。悬挂在船舱里是另有用途。”
曲秋茗看着她弯曲第二根手指,不说话。
“第三,您认为那对姐妹,诺玛和阿库玛,是我船上的奴隶。她们根本不是,至少不是我的奴隶。她们是在海上被发现,被救上拉谢号的。”
卡罗尔·威斯克斯弯曲第三根手指,而后掌心向上摊了个手,耸耸肩,“您看,这文件难道不是推翻了您原先的设想吗?仅仅三篇而已,继续读下去,我想您还会发现更多和您自己假设不符的实情。您不会是因为羞于承认犯错,才拒绝继续阅读吧?”
“当然不是!”
被说中,曲秋茗感觉脸颊发热,否认。她看着桌上的文件,想了想,定了定神,询问,“这日志里的内容是真实的吗?”
她问。
“当然。您怀疑我造假?”
商人回答,“冈田医师昨夜便将这份材料交由您保管,那发生在我们第一次争论的……半个时辰后。您认为这点时间,我可以伪造出这一份文件出来?”
那是不可能的。曲秋茗检查过日志,发皱斑驳的纸张状态足可以说明它有一定年头了。
“如果它是真实的。那么,威斯克斯船长?”
她输了一手,指着日志中的文字,继续诘问,“你确实,曾经对那些奴隶给予他们你声称的自由吗?”
“是的,除了日志中的文字为证外,我还有证人在此。”
卡罗尔伸手,示意身后的那两名黑皮肤水手靠近,“这两位是拉谢号船员。恩杰巴先生,昆都先生。两位,你们曾经也是……请原谅我的用词,被转移到我手上的奴隶,对不对?”
她用的是英语。
“是的。”
那两人回答,用的也是英语。
“我有没有对你们声明过,在日志中提到的那些话语?”
“是的。”
其中一个,个子高高的水手,手中握着帽子说,“您当时对我们说。我们可以留在港口,也可以随您上船,我和昆都,我们选择为您工作。您将我们安排在拉谢号上做事。”
“你们保留了你们当时签字画押的契约吗?声明你们作为曾经的奴隶,被返还自由,并且确认接受我雇佣的契约?”
“是的。”
“当时,和你们一起的。有人选择登船,去亚美利加吗?”
“有,许多人都这样选。”
“有人不这样选吗?”
“也有。”
“我让他们离开了吗?”
“是的。”
“我有没有支付给你们,和其他同级船员同等的报酬?你们获得的分红,是否是按照契约中书写的那样,分文不少?”
“是的,船长。”
“曲小姐。您想问这两位先生问题吗?您可以直接询问,您的翻译可以用英语向他们转述。”
曲秋茗看着他们。
这两个人,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