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肤,头发蜷曲,看起来和诺玛的长相相似,是诺玛的同族。商人的船上有诺玛的同族,为何自己以前不知道?当然,从昨天到现在,自己也确实没见过什么船员。
“你们曾经是……奴隶?”
曲秋茗犹豫着,询问。翻译将她的话译成英文。
“是的,小姐。”
两人听后,另一个穿红衣服的人回答,“我和恩杰巴。我们是在一年半以前,被卖给威斯克斯船长的。之后便为船长工作。”
“以自由人的身份受聘用,昆都先生。”卡罗尔插话,“我可没强迫你们签合同。”
“是的,船长,以自由人的身份受聘用。”
“……为什么会成为奴隶?”
曲秋茗又问。
“哦,我们是同乡。我们的村子和另一族的人打仗输了。我和恩杰巴,还有一些族人受了伤,被他们抓住,卖给了奴隶贩。”
被俘为奴。这种事情,曲秋茗听说过,商人的日志中也记录过,然而她还是第一次听为奴者诉说。
她选择相信这两个人。在这一点上,没什么可问的。
“你们见过诺玛?”
“是的,我们见过那女孩。”
高个子的恩杰巴回答,“还有她的姐姐。当拉谢号最初和她们漂流的小艇相遇时,我是营救的水手中的一员。那女孩和我们相处很好,但是她的姐姐,我不好说,一个怪人。”
“你们能听懂诺玛的话吗?”
“不能。”
“为什么?”
曲秋茗又问,“她和你们,不都是一样的人吗?”
“……我和昆都,我们是斯瓦希里族人。”
高个子水手和红衣服水手对视一眼,说,“那对姐妹说的语言我们从未听过。我们也从未见过她的同族。”
“但是——”
“曲小姐,我明白您的疑惑。”
卡罗尔打断她的话,“请允许我向您提供答案。阿非利加是一片地域广阔的土地。虽然这两位先生,和您认识的诺玛以及阿库玛,外貌在您看来相似。但他们来自大陆东方,诺玛和阿库玛来自西方。他们是不同的民族,从未有过交集。类比一下,您能够听懂冈田小姐的母语吗?”
“……”
她想了想,对那两位水手说,“谢谢你们。我没有其他需要问的问题了。”
那两人点头,退回去。
“在我的船员里,没有阿肯族的人。”对面抽着烟斗的卡罗尔·威斯克斯说,“没有人懂得诺玛的语言。除了,当然,日志中提到的那位船僮。”
那女孩是很孤独的。
曲秋茗心想,没有人能够理解她的话语,没有人能和她交流,唯一一个能交流的就是船僮,监工。然而那位监工说的话,自己听过,并不能称得上友好。
诺玛是很孤独的,在这个地方,在船上,阿库玛也是。
“所以,诺玛和阿库玛,她们是被你们救上船的?”
她问。
“是的。正如日志中所言。”
卡罗尔回答。
“日志中说她们登上的是拉谢号。”曲秋茗注意到这一点矛盾,“为何我是在另一艘船上找到她们?为何特地将这两人转移到一艘生活条件不好的船上?一艘专门用来运送……当地人的船上?并且其中一人还在患病状态下?”
“便于监管,将她们和其他船员隔开。”
“什么?”
曲秋茗疑惑,这人怎么能如此淡定地这样说话,“为什么?有必要这样做吗?”
“当然。”
卡罗尔又召唤身后另一个水手,白皮肤——不如卡罗尔的皮肤白,但也是西方人的面孔,“因为那位患病的女人,阿库玛,在拉谢号上杀了两个人。这位维诺先生,他的兄弟就是其中一名受害者。”
“真的?”
曲秋茗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维诺先生。真的吗?”
卡罗尔转身,问那位年轻人,“请您用英语回答,方便对方的翻译工作。”
“是的,威斯克斯船长。”
那年轻人回答,目光平视前方,“那位黑皮肤的女人,我和我的兄弟,马尔伯,我们从未惹过她,从没和她说过话。那天,一个月前,我记得日子。那天晚上,我们正在巡逻。她突然就向我们攻击,我兄弟死得不明不白。”
“我很遗憾发生这样的悲剧。”
卡罗尔又问,墨镜对着他,“事后我是如何处理此事的?”
“您给了她几鞭子,然后把她关到了那艘船上。”
曲秋茗想起阿库玛身上的伤,那些还未愈合的伤口。
“您认为我这样处理公正吗?”
“我不这样认为,船长。”
年轻人维诺摇摇头,目光中带着愤恨,“我认为她应当被处死。以血还血。”
阿库玛杀过人?
因为杀人,所以受到鞭笞?
这是应当的伤害吗?
“如果您这样想的话,维诺先生。”卡罗尔挥动手里的烟斗,“那是您个人和阿库玛之间的矛盾。现在她还在我的保护之下,我不能为您做更多的事。”
“是的。”
年轻人点头,“船长。您对我,和马尔伯一直很好。我不会违背您的命令。”
“曲小姐,您有话要询问这位先生吗?”
“……是的。”
曲秋茗说,看着年轻人。对方的眼神让她觉得,这人应当没有撒谎。但她并不能就此相信对方的说辞,她只是在疑惑这样的事情是怎样发生的,“这件事是真的吗?”
“Chì, mi accusi di menti?”
年轻的水手听完翻译,突然情绪激动地叫嚷起某种听不懂的话,“Sta cagna hà uccisu u mo fratellu cum'è un--”
“呃,这样如何,维诺先生?”
卡罗尔打断维诺的话,示意他冷静,“这整起事件的经过是记录在日志中备案的,不如我们先一起听听日志中如何说,然后您再确认情况是否属实?曲小姐,您认为呢?继续读下去,您会亲耳听到答案。”
“曲小姐,他说的是科西嘉语。”
身边一位翻译向她转述,“那是西方的一座岛,当地的语言。他刚才在指责您说他撒谎。”
“……这样。”
她考虑了一下,看着那愤怒地盯着自己的年轻人,“翻译先生,请继续阅读日志吧。”
毕竟,如果此事是真的,她也不想质疑一个受害者的家属。
如果。
商人的提议是有道理的,曲秋茗决定,还是先阅读日志,从中找寻信息。
她让自己的两位翻译继续阅读。
她担心继续阅读,自己又会发现更多和原先预想偏差的信息。
1561年3月31日,礼拜五
今日,在拉谢号上。
那位曾经被我们营救上船,一直昏迷的女人,阿库玛,终于醒了。
但是她的状态一直欠佳,高烧还未褪去,即便醒来,眼睛睁开,也无力动弹。我惊叹她的毅力,她并不曾因受疾病折磨而表现出任何软弱。她一句话也不肯说,对待所有的疑问都不曾回答,当然,她也听不懂那些话语。她一动不动,躺在床铺上,面无表情,睁着双眼,简直不像一个活人。
小女孩诺玛却对自己亲人的好转表现出高兴的神情。经过这几天的相处,她已经和拉谢号上的船员们混得很熟了。她时常也会一边弹奏她自己的班卓琴一边歌唱。虽然在拉谢号上,依然没有人能懂得她的语言。
运往亚美利加的奴隶,通常都会主动或者被强迫地学习他们主人的语言,但是这对姐妹却没有。要么,是她们成为奴隶的时间还很短暂,要么,是她们拒绝或没有能力学习。我宁愿相信是前一种可能。
只有船僮可以和她们交流。但是船僮本人也并不关心她们,更愿意留在无名的客船上。那小孩确实是个怪人,从不和其他船员说话,甚至也不和客船上的同事说话,唯一的交流对象就只有客船乘客,并且只对他们说命令和吩咐,少有寒暄。奇怪的人,只是专注工作的人,一般情况下我很欣赏这种品质,但那小孩有点太夸张了,让我感到不适。
船队一直平稳行驶,无事发生。我们向南航行,天气开始渐渐变冷。三月末,在赤道以北是炎热的初夏,以南则是严冬。
1561年3月31日,安息日。于葡萄牙属巴西海域
C·威斯克斯
接下来的都是在海上航行的细节,既没有提到诺玛和阿库玛,也没有提到任何其他不寻常的事。船只如预计的航线那样,一直向南行进。日期是四月到五月,这在自己的印象中是春夏季节,但是船队却处于严寒天气。
因为赤道线南北两侧的季节是相反的。
曲秋茗并不能理解这个解释。但这个无关紧要的细节,她选择忽略。
到了五月,有用的信息出现了。
1561年5月15日,礼拜一
昨日傍晚,我们来到火地岛,这个大陆的最南端,麦哲伦命名的土地。
我们计划在此停泊两到三日。
今天,我和当地的开化住民做了点小买卖,向他们提供了部分多余的粮食,这能帮助这些人更好地度过这个冬天。他们用手工艺品和我们交换,这些富有趣味的玩意,在别的地方一定可以卖个好价钱,会有无聊的收藏家喜欢的。
拉谢号上出现了一些小矛盾,又是因为那对姐妹的事情。
阿库玛一直患病,精神不振,自醒来之后便只是静默地待在船舱里,一个多月不曾离开。在此我必须要抱怨一下,她真是一个很麻烦的人,不怎么情愿更换衣服,也不怎么情愿更换床单,她不是很注重个人卫生,用过的,吃过的东西就随意地丢弃在地上。这个原本还算整洁的房间,已经被她弄得非常混乱,水手们难得有机会进去打扫,结果离开不到一会,又变得无序杂乱。
这至少还是能够忍受的。然而她还在墙壁上乱涂乱画,画那些她民族中的神怪和精灵。我相信诺玛也有参与此事之中,帮她搞船上的柏油来作为颜料。
我并非模范基督徒,我的船员也不是没有信他们自己宗教的。但这是在破坏我的财产呀。把房间弄成这样,以后还会有谁来住呢?这房间要重新刷漆可不得花一笔钱?一个多月过去了,如今她们所处的舱房中,墙壁上,甚至天花板上,遍布着不明所以的花纹符号,奇形怪状的脸谱。对这一切,我看在眼中,除了心里叹息之外也无可奈何。
毕竟,我们和这对姐妹连正常的语言交流都做不到,又怎能要求她们遵守我们的规定呢?
她们开心就好。
然而阿库玛并不开心,一直精神紧张,默默无言,她现在甚至不允许冈田医师接近了,唯有她的妹妹可以靠近她,为她呈送食物。船僮曾经建议我多盯着她,我也一直吩咐水手们小心戒备。
但是今天,还是发生了问题。阿库玛察觉到了船靠岸停泊,离开船舱,踏上船舱,情绪激动地试图跳船。当然,水手们制止住了她,这才避免了她跳入水中。这种严寒天气,浸泡在冰冷的海水中对她的健康可没什么好处。
似乎她并不喜欢和我们一起旅行,似乎她是在一直策划着逃脱,似乎她将我们视为压迫者的一员,视为和她曾经暴虐的主人同样的人物。估计在她的眼中,我们这些白皮肤的人都长得一样。就像在我们某些人眼中,他们那些黑皮肤的人都长得一样。
因为已是夜晚,月亮已经升起,我让水手们先把她带回船舱,暂时束缚住。今天早晨,船僮来帮忙沟通交流。结果,阿库玛也同样拒绝她靠近,只是不断地咆哮。船僮说她一直要求离开,并建议我这样做。
我让她再去向诺玛询问,诺玛却更愿意留在船上。
我最终决定让两人留在这,处于我的监管下,这是为她们的安全考虑。我可无法信任一个神志不清,没有自理能力的病人和一个未成年的孩童。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有很多危险,如果她们出了什么意外,我得自己负责,我可能也得连带着给自己惹上麻烦。
不过,这世界上,有哪一个地方,对于她们来说不是陌生的呢?不是危险的呢?即便是阿非利加,这片土地对它的原住民也并非友好。这对远离故乡的姐妹,或许从此再也无法回归家园。
那她们能去哪?难道要一直留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