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船上?她们从没交过住宿费和运费,我可不能一辈子养着两个闲人。
不管了,眼下,从现实角度考虑,我决定就这样安排了。至少,等阿库玛的健康状态恢复好转,思路清晰,再做决定,到时候她和她的妹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我也可以少两个人的伙食开销。
1561年5月15日,礼拜一。于火地岛港湾
C·威斯克斯
又是两个月的无事发生。现在,船在向北航行,天气开始回暖。
读到了七月,一个月前,所谓杀戮发生的时间。
1561年7月7日,礼拜三
在拉玛听到号啕大哭的声音。是拉谢在哭她的儿女,不肯受安慰,因为他们都不在了。
——《耶利米书》31:15
预计再有一个月,就可到达日本海,然而,拉谢号船上发生了一起悲剧。
两位船员身亡。
马尔伯先生,23岁,年轻的小伙子,来自科西嘉。一个性格开朗,热情的青年。和他的兄弟自四年前便为我工作。
格诺齐奥先生,55岁,来自意大利马耳他。经验丰富的老水手。
如果他们是因为疾病,寿终而死,或者落水,意外身亡,或许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神志恍惚,像现在这样心事重重。虽然是可悲的不幸,但那也是在船上不可避免会发生的事情。然而,这两位船员死于谋杀。
谋杀,可以这样说吗?神志不清的人,因凭错乱的本能而行的事,是一种犯罪吗?我将这交由法学专家讨论。日志中,我只记录事实,他们被先前在巴西海域,营救上船,一直生活在拉谢号上的那位女人阿库玛杀死。
自火地岛的短暂停留后,船只便向西北方向行驶,沿着赤道线,天气终于开始变得温暖,虽然偶尔会遭遇暴风雨,但是大体,航行还是平稳的。
那个女孩,诺玛,她的姐姐,阿库玛,也一直留在拉谢号上。诺玛这个孩子现在已完全适应了海航生活,但是阿库玛始终未能痊愈,始终处于低烧状态,偶尔会昏迷,偶尔会喊叫,一直处在房间中。冈田医师一直努力地尽心照料,她清醒的时候,会带她在甲板上晒晒太阳,透透气。
然而,她始终用一种警惕的目光观察四周,始终对船员,对医生保持戒心,甚至有时,似乎连自己的妹妹也认不出来,暴躁地驱赶女童离开。我本该注意到这些迹象的,本该,让船员们注意的。
今天夜里,船队收了帆,暂时随浪潮漂流。船员在拉谢号上守夜,约是在入夜三个钟头后。毫无征兆的,一直在船舱里安歇的阿库玛突然出现在甲板上。
船员们从未将她的舱房门反锁。
马尔伯先生当时正和他的兄弟,维诺,在甲板上聊天,注意到了她,于是上前,试图询问,或者试图让她返回。但是阿库玛突然冲上前,和他们展开了搏斗。直到这时,他们才注意到她的手中握着一柄匕首。
维诺说,他没见过这女人如此凶恶。他说,她十分强壮,力大无比,难以控制,马尔伯握住她的手臂,暂时将她压制在船壁上,呼喊着让他的兄弟去叫人帮手。
就在维诺转身离开的时候。阿库玛挣脱马尔伯的压制,用匕首捅了对方。正中胁下,肋骨之间的位置。维诺还未离开,看着自己的兄弟倒下,也看见女人手执武器向他进攻,吼叫着,说着她自己的语言,令周围的船员听到了动静。
维诺与她纠缠的时候,水手们纷纷赶来,最后终于控制住了阿库玛,将她绑缚起来,我相信其中有人也对她进行了殴打。
马尔伯已经死了,在他兄弟的怀中咽气。我们后来在甲板下的船舱过道里,发现了格诺齐奥先生的尸体。我要在此强调一下尸体发现的场所,过道,不是阿库玛的房间。若是在房间中的话,我必须要去考虑另一种更加令人不适的可能。
格诺齐奥先生也是被匕首刺死的,那柄匕首原是他随身带在腰间防身以及切割绳索使用,每个海员都有这样的工具。
现在,阿库玛已经被送回了舱房,当然,这次锁了门。她现在还醒着,手脚被捆起来,应当是挣脱不了。
诺玛和冈田医师待在一起,我们暂时没告诉女孩发生了什么事情。
加德纳船长和船员们,为这两位不幸遇难的同事进行了简短的葬礼。将他们的遗体装入裹尸袋,沉入海中。马尔伯的财产交给维诺。格诺齐奥先生的个人物品,我们会在返回意大利时拜访他的家人,交付给他的妻子和孩子。
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做。早知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在火地岛我就该把那女人赶下船,让她自生自灭。我是主动给自己招惹麻烦了,不是第一次这样了。
1561年7月7日。于太平洋海面,赤道线位置
C·威斯克斯
1561年7月8日
今天我的情绪非常低落。
拉谢号上的水手们,愤怒地要求处死凶手,也就是阿库玛。即便冈田医师经过诊断,向他们说明了那女人当时正发着高烧,神志不清,但他们不认可这理由。
我可以理解他们的激动情绪,杀人偿命,这在任何地方的法律中都是适用的,同样,也适用于海上船队里约定俗成的法律。
但作为这船队的领导者,作为最高指挥的船长,我和冈田医师的观点一致。我无法宣判她有罪,也无法处死她。阿库玛不懂得我们的语言,我们从未和她之间有过任何交流,她不了解自身处境,她也不明白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当她向那两名不幸的船员施加伤害的时候,她并没有清醒理智的认知,她也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
当然,船员不会接受这种解释。
甚至我自己都不能完全接受我的解释。关于阿库玛杀人时,是否确实意识清醒。虽然昨夜,在我的秘密授意下,船僮试图和她交流过,确认这女人当时语无伦次,因长期受疾病和高烧折磨陷入疯狂,这可信吗?船员会相信吗?
我觉得他们不会。他们不可能信任那小孩的话的。船僮的存在和具体情况,始终只有我和冈田医师了解透彻,其他人对她都一知半解,怎么会轻易相信她的能力?
再退一步说,精神失常的患者,是否可以免除死罪的责任?同样,我将这交由法学专家讨论。作为船员的最高长官,作为船队的领导。我要做的,也必须做的,就是给予公正的判决。即便公正因人而异。
今天,我向拉谢号上的船长,和船员们宣布。我不会判处阿库玛死刑。基于我已在上文说明的理由。但她会被严密监管,会和其他船员隔离开来,为了所有人的安全。她不能再继续留在拉谢号上了,我会将她转移到无名的客船上,单独控制。
当然,这是不够的。她还是会受到惩罚。她不会被处死,但她会受鞭笞的刑罚,就像所有犯下过错的水手一样,我做处刑人。
这一段记忆还很清晰,我还记得那个女人,被绑缚在甲板上,绑缚在桅杆上,背对着我的场景。我看着她背上的伤疤,因为长时调理,已经痊愈,但痕迹是消不去的。那些她曾经遭受过的毒打,曾经身为奴隶,被暴虐的主人虐待留下的痕迹。
如今添上了新的。
我感觉自己像个奴隶贩子,像个奴隶主在惩罚不听话的奴隶。不过,话说回来,或许我一直做的都是贩奴的勾当。契约工人,劳动力,奴隶,他们之间有什么区别呢?贸易商,雇主,奴隶主,我们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必多想这样的问题。这是航海日志,不是演讲稿,更不是布道书。我也不是个道德毫无污点的圣人。作为一名贸易商,继续记录和商业有关的内容。
一个月后,船队就要到达日本了,再过大约半年,船队就要回到英格兰了。计划下一次启航,下一次去阿非利加,再买入更多的奴隶,再赋予他们自由然后送那些愿意上船的人上船,带他们去新大陆,开始新的生活,进行新的劳作。
一切如故,至于阿库玛,我不能为她做更多事情了,暂且如此。
1561年7月8日。于太平洋海面,赤道线位置
C·威斯克斯
1561年7月13日
再过预计半个月的航行,就要抵达日本难波,船队会在那里停留一段时间。我在那有三位重要的客户等待交易。
那位女孩,诺玛。自从她的姐姐被转移到客船后,一直心神不宁。她已经知晓了事情的经过,虽然,一个儿童能知晓理解的,并不多。她要求和她的姐姐在一起。
我同意了,相信船僮会照看着她们的。我叮嘱船僮,停留日本期间,密切注视这对姐妹,不可以让她们出现在甲板上,不可以被其他人发现。我不想再惹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了。
阿库玛的病情又开始严重,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清醒的时候很难控制,我认为在船只靠岸停泊期间,有必要限制她的行动能力。她会被镣铐锁住,留在甲板下的舱房里。
我给诺玛留了一把镣铐的钥匙,这样万一遇到任何紧急情况,她还可以为自己的姐姐解开手铐,尝试自救。船僮反对我的做法,说这样是多此一举。
我没有听从船僮的建议。
我命令船员,登陆之后,不要对别人说关于她们的情况,尤其是拉谢号的船员。
没有其他事情,各船平稳行驶。
1561年7月13日。于太平洋海面,赤道线位置
C·威斯克斯
1561年8月3日,安息日。
到达目的地——
“那就是前天的日志了,最新的。”卡罗尔举手,经过漫长的阅读,她看起来有些疲倦,手中的烟斗已换了两次烟。冈田片折在一旁翻译,“曲小姐,没必要继续了吧?”
曲秋茗看着她,不回答。
翻译停止了阅读。
“那么,维诺先生。”
她看向背后的那白皮肤的年轻人,“日志中的内容,您都听到了?”
“是的,威斯克斯船长。”
维诺回答,低垂着头颅,似是因为再经历了一次亲人死亡而开始悲伤,“我都听到了,和事实没有差别。”
“一切属实?”
卡罗尔又问,墨镜对着他。
“属实。”
“恩杰巴先生,昆都先生,你们怎么说?”卡罗尔又问另外两名水手,“情况属实吗?”
“是的,船长,属实。”
他们回答。
“那么,三位先生。你们现在,都听到了日志中的内容。并且确认日志中不存在虚构的情节,是不是?”卡罗尔对三个水手问,“如果有必要的话,你们会签字证明的吧?如果将来有诸如当地官府之类的机构,要求你们作证,你们会作证的吧?”
三人均给出肯定的答复。
“曲小姐,如何?”
商人转过身,面对曲秋茗,“您还有任何问题,需要问他们的吗?”
“没有。”
曲秋茗想了想,回答,目光阴沉地看着商人。商人的话语声刻板,冷淡,平静。她不知道对方此时眼中的神情是如何的。
“你们可以离开了。但是请不要走远,我以后可能还需要再找你们。”
卡罗尔对水手指挥。三个人离开了。
现在,房间里剩下的,就只有冈田片折,卡罗尔·威斯克斯,曲秋茗自己,以及自己身边聘请的那两位翻译。
“现在,曲小姐。”
卡罗尔说,“相信现在您没有疑惑了吧。”
“有。”
“请说,我会为您解答。”
她还有什么疑惑?
曲秋茗自己也不知道,刚才那一声,完全是不假思索的本能反应。
还有什么疑惑?面前的这本日志,经由她聘请的两位翻译阅读之后,已经给她提供了全部她需要知道的信息。她曾经,关于诺玛,关于阿库玛,关于无名船,关于商人的猜想,如今全都得到了答案。
并且这答案并非她原本所想的那样。
和自己想象的不同。但也不是完全不同,但还是有不同。
相同点,和不同点,交织在一起。自己的想象,和现实的证据,交织在一起,让曲秋茗辨识不清方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疑惑。
但一定是有的,自己现在必须要有疑惑。否则,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她不会让这场举证的会议如此结束。
“曲小姐?您还有什么疑惑?”
对面的人,见她不曾回答,又一次询问。卡罗尔的表情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