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屋檐上的白色身影适时行动。向着上方跃起。
坠落的直线,和跳跃的弧线。
在半空之中交叉。
撞击在一起。
而后,在空中滚动着,互相影响着,干扰着,共同下落。
砸落在地。
溅起一片沙尘。
发出沉闷的一声巨响。
人群惊呼。
冈田片折此时反应过来,朝着那坠落之处,沙尘扬起之处跑动。在远处,一切嘈杂与围观之外,凉棚底下的那个事不关己的人影,也站立而起,向着冲突的中心望去。
一时间,人人都转移了目光,竟未有发现,在那塔楼的窗沿边,仍然还有一个并未脱离险境的人。
西尔维奥执事感觉紧握的手松开了。他的身体向窗外探出,被这一下变动连带着止不住惯性,半个身体都越过了窗外,悬在空中。一只已经残废的脚自然也不能够起支撑稳固的作用。
他感觉自己也在坠落。
向下。
被连系着,被自己试图拯救的人拖带着坠落。
这也是很常见的事。
向下。
但是从背后伸出一只手,攀住他的肩膀,将他拽回窗口。
令他重重摔在地上。
刚刚死里逃生,惊魂未定的执事抬头,看见眼前出现了那个自己曾见过一面的少女。
曲秋茗的衣服破损着带有洞穿的痕迹,被血液染得几乎通红。她侧对窗口而立,半边脸被窗外的阳光照亮,映出脸上的血污。半边脸没于黑暗,唯有眸子闪光。
头发散乱的几绺黏答答地粘在脖子上,她喘着粗气,双腿无力,凭借那顺手的原属于阿库玛的半截矛杆作为拐杖支撑几乎要散架的身体。看起来像个死人一样。
“您没事吧……西尔维奥执事?”
她开口,声音也是们在喉咙里咕哝不清地,似乎是被血淹住了。曲秋茗低头望着眼前面带惊恐的执事,猜想或许是自己的样子吓到对方了,又或许他只是还未从刚才遭遇的险境中回过神,“呃……能听懂我说话吗?听懂就……咳,听不懂的话就摇头,拜托。”
那执事什么反应都没做。
“……那就是能听懂啦。”
曲秋茗自顾自地傻笑起来,以至于从口中呛出鲜血,“行吧……咳,咳……一点也不好笑,不是吗?”
执事点点头。
“咳,正确语法的回答,咳,应当为否定……咳咳,咳,呸!”
她吐出一口积淤的血,在这种场所似乎是一种不敬行为,但死去活来之后,她现在真的是懒得在乎礼节了,“不管怎样,和我一起下楼……执事,您还能走路吗?算了,我去楼下喊人来帮您吧。真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一天。”
“Enye okraman no!Enye okraman no!”
“彼女を捕まえろ!”
“あの狂った女を捕まえろ!”
“——Enye saa!”
各种各样的语言交织在一起,吵闹着。背靠着教堂的外墙支撑身体,看着坠落在地的阿库玛跌跌撞撞的爬起,摇晃着胡言乱语,看着对面的官府公差手持长矛,棍棒一拥而上,那与力官在远处骑着马大声命令。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但是什么都做不了。
阿库玛在说什么呢?
那些人又在说什么呢?
她一个字也听不懂。
夏玉雪感觉自己那一下被砸得很惨,下落之时她垫着阿库玛着地,承受了大部分冲击,现在依然感觉头晕目眩,脊背发疼。左臂似乎也撞脱臼了,垂悬在体侧,钻心地发疼令她根本难以动弹。只能紧紧咬着牙齿,看着眼前一切混乱发生。
那些公差,面带着混杂恐惧的厌恶,望着不住摇晃,脚步凌乱的女人,似乎是打算下杀手。
她能做什么?
什么也做不了?
不。
“Tuntum,tuntum!Okraman——”
“殺す!”
“そうしないでください!”
冈田片折迎面而来,挥动手臂,分开阻挡的公差,张开双手维护着发狂的阿库玛,喊叫,“内田長、その必要はありません!彼女は今脅迫していません、どうかご慈悲を!”
这位医生想说什么呢?
那些听命行事的公差当然不会理会她,与她推搡着。但冈田片折也并未让步,依然庇护那不安分的女人。
直到与力官举手发出另一道命令。
“捕らえる!”
“いいえ!”
冈田片折敏捷地从一人手中夺过攻击而来的棍棒。但她顾不周全四面八方,背后,另一个公差上前,挥动木棍,狠狠地打中阿库玛。
“Okram——”
经历长久的苦战,长久的警戒,长久被虚弱疲惫折磨,从塔楼高处摔下之后,至今依然支撑着的女人,直到此时才终于彻底倒下。瘫倒在沙地上,终于被击昏了。只留下最后一个未能完全说出口的词语。
她想说什么呢?
夏玉雪最后也只能看见她的一抹眼神,察觉到其中的恐惧。因何而恐惧?并不清楚。看见她的腰间散落一册卷起的书籍,看见她脖子上挂着的十字架项链在空中摇动两下,落在地上,被沙尘沾染。
因何恐惧呢?因为围聚上来的官兵?因为无力抵抗?因为联想到曾经不好的回忆,还是别的什么?
她并不清楚,有必要关心吗?
她老是在念叨的那个词,未说完的词是什么意思?
自己何必关心这种细节?
冈田片折依然试图阻挠,但是几名公差已经七手八脚地将阿库玛拖拽着带到了与力官的身边。
“彼女は投獄され、裁きを待ちます!”
与力官指向医生,用严厉的话语对她命令,“事件への干渉をやめなさい、岡田さん。私はあなたのお父さんのために慈悲をかけてきました。”
那位医生像是还打算争取什么。但是夏玉雪看到,听见与力官最终的声明后,她终于垂下了手臂,放弃了。于是那些人便架着昏迷的阿库玛,分开围观的,议论纷纷,其中有一些似乎还很惊恐,还很愤怒的群众离开。走之前,官员又对几位手下吩咐了些她听不懂的话,大概就是安排扫尾工作吧。
夏玉雪站在一旁,对此无能为力。
人群渐渐散开了一些,但还有好事者等在那不愿离开,不知道是想看什么热闹。冈田片折此时转身,脸上带着沮丧的表情朝她走来。
“您还好吗,夏女士?”
她问,话语声也同样是提不起劲的失落。
“脱臼了。”
夏玉雪苦笑着回应,举起左手,手臂无力地晃悠着,“能活着我都觉得万幸。”
“您忍着点。”
冈田片折说着,轻轻地又很稳固地握住她的手臂,试探着暗暗施上几分力,然后果断地推拉着两节肢体。骨节相碰产生闷闷的声响,夏玉雪感觉一阵剧痛。左臂复位了,但是那疼痛还未消散。
“这段时间都要注意养护,不要轻易运动关节。”冈田片折将她的胳膊小心地放到她的衣衫中,勉强做一个临时的系带,“需要敷药,回船上我帮您取一些。”
“谢谢。”
她点头回应,觉得这伤到筋骨又要一段时间才能痊愈了,“不必了,我自己有备药。”
“Missus Okada?”
卡罗尔·威斯克斯,刚才一直在置身事外的商人此时来了,离夏玉雪几步远,带着虚伪做作到了极点的微笑,朝冈田片折示意。医生走到她的身边,两人似乎开始某种对话。
夏玉雪,自然地,还是听不懂。
冈田片折似乎越说越激动。
最后,卡罗尔·威斯克斯叹了口气,又讲了几句不知道什么,然后离开了,倒是没忘记对自己点点头。算什么,礼貌?
“威斯克斯船长有事需要您,冈田小姐?”
她问。
“没有,只是她要回去了,想让我和她一起走而已。”
冈田片折回到她身边,说,目光稍稍有点偏移,“但我现在还不能离开,必须先去确定秋茗姊妹没事。”
曲秋茗怎样?
夏玉雪好像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刚才竟一直没去在意。看着冈田片折别在腰间的,那沾血的匕首。恐惧感后知后觉地涌现。
“嘿,在这呢。”
一旁,传来熟悉的声音。她转身,看见的正是曲秋茗,完好无损……几乎,衣衫破败,脸上手上都沾满了血,但并无可见外伤。曲秋茗也是很疲倦地微笑,“没什么,受了点伤而已。”
“真的,秋茗姊妹?我帮您看——”
“真没事,冈田小姐,谢您好意了。”她抗拒医生接近。
“不是说了别擅自行动吗?”
夏玉雪在一旁开口,一只手悬吊在身前,看着曲秋茗。说话的语气冰凉,和冈田片折的关切相比截然不同。
“当时……那个官员来了。”曲秋茗眼睛也一斜,躲避她的眼神,“我看情况紧急,没多想就做了。”
“好吧。”
她点点头,长叹了一口气,似乎还有挺多话,但还是选择没说。
“秋茗姊妹,这是您的……”
冈田片折递过短剑。
“哦,对。谢谢,冈田小姐。”曲秋茗接过,随便地在衣服上擦了擦剑上的血迹,将短剑放回鞘中,“阿库玛呢?”
“被官府带走了。”
冈田片折回答,望向与力官一群人离去的方向,“会被监禁,会受审判。”
“……好吧。”
这次轮到曲秋茗叹气了,“我想这也是必然的事情了。毕竟,她在这杀了人,总是,不论什么理由,应该要服从法律的。尝试过了这么多努力,结果现在还是这种必然的结局。”
“您已经尽力了,秋茗姊妹。”
那医生安慰着少女,“我……和卡罗尔,也许我们可以想想办法。阿库玛她的确是精神有问题的,也许我们能为她争取到看护。”
“也许吧。”
曲秋茗有气无力地靠向夏玉雪身边的墙壁,仰头望着天,望着头顶的塔楼,屋顶上耸立的十字架依然如故,“但她也的确杀了人,是不是?虽然那天在日志里我已读到了,但如今亲眼所见,才有切身体会。不论如何,这始终是造成了一个不幸的,善良的人的死亡。这种不能阻止的悲剧,我现在真是不知该想什么好。”
“洛伦佐神甫?”
一直沉默的夏玉雪此时又开口,“我曾经见过那老人一面。”
“是个义人吧。”曲秋茗回答,“虽然第一次见时,冈田小姐,令你我都很不愉快。但其实也是一位义人。至少不该沦为牺牲品的。”
“嗯。”
夏玉雪随口一应,虽然那后半段话并不是对她说的。
她好像有一个疑惑,不知为何在不清晰地回响。那与现在的窘境有关系吗?三个人如今在这命案发生的教堂门口站立着,看周围的公差四处忙碌,她自己内心是有什么疑惑?
重要吗?
或许不重要吧,就像所有和自己有关的事一样,于现状并不重要。
那为什么在想?在想什么?
或许只是,不甘心于现在的进退两难,无所适从。所以胡思乱想,就这样。
“刚才我在楼上听到音乐声,是你在弹琴?”
“嗯,琵琶。五弦琵琶。”
“这种乐器在日本还存在着呀。是不是那个,掉在地上的那把?”
“嗯,对。”
夏玉雪抬头,望着跌落在地的琵琶,伸手,指向,“冈田小姐,您帮我取来好吗?”
冈田片折答应着去捡拾。
“怪我没听你的指令?”
她走开后,曲秋茗询问身边的人。
“对。”
“觉得我太冒失,令自己身处险境?所以担心了?”
“是这样的。”
她回答,点头。内心却依然被困扰着。
被什么困扰?
站在曲秋茗身边,听少女的问话,她总觉有一种久违的熟悉感徘徊不断。觉得自从塔顶下来后,身边人似乎有些不同了。
自己的那某个不知名的疑惑是因此而产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