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泛波澜,舟楫浮摇驻河畔,临别相默然。
上午。
当初秋的暑气开始蔓延时。在京都以南,鸭川河的下游也就是淀川河边,通向难波的渡口,停泊着几只河船。其中有一只在舷边漆了红枫叶的标志。
在船上,船舱之中,有两人,相对无言,共度此时。
王红叶依然坐在她的那张书桌前,看着眼前勾勾画画的地图,手执鹅毛笔,思索着,又在某一处添上标记,某一处画上路线。
泷川俊秀则坐在吊床上,手中剑拄着地板,跟随着船只轻轻摇晃。
两人都有各自的心事,各自的想法,各自关心的方面。他们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也都知道对方想问什么,也都知道对方会回答什么,许许多多的事情,可以互相交谈互相对话,但是两个人,始终还是没有一个人开口。都在等待。
王红叶手中的鹅毛笔,在那张地图上,笔尖悬垂着,在陈旧的纸张上滴下了墨渍。鹅毛笔此时指在地图边缘,最左边的一个小小的角落,一个小小的半岛。
在岛的西边,是一片大海,在这地图的海面上,分布着交错的一道道线,那是航海路线,曾经有无数船只收缆摇桨,挂起槭树叶的船帆,满载着水手,商货,武器,在其上行过。从东边的岛国,到更西边的大陆。
在地图上,这大陆占据了整个右半边的位置。详细地标明了沿海的岛屿,丘陵,水文,还有城市。
王红叶在思考。
浙江,是她频繁造访过的地方。然而在那里的舟山,如今残存的还是毛海峰的旧部,双方已经反目为敌,或许不宜驻扎。
广州,是她的商户所在,囤积物资充裕,然而若轻易起刀兵,势必会对那里的生意造成影响。
福建兵荒马乱,明国和飞龙在彼处打仗。最好不要造成三方混战的局面。
山东有重兵驻扎,并且,好像还是那个人的故乡。
可是明国,也是那个人的故国呀。要这么考虑,岂不是什么地方都不成?
似乎的确如此。
王红叶想了想,手中的笔悬垂了良久,最终还是没落下。
这一道线该怎么画,该画向何处,是沿着已有的线重描,还是另辟新的道路?终点,又是哪里?沿海的哪一个沙滩,哪一个港口,哪一个小岛?她很难决定。
以及,这道线,何时付诸实际?也很难决定。
王红叶思索着,身后,在吊床上摇晃着的男人一言不发,在耐心地等待。他在等她先说话,她也同样如此。
终于,长久的停顿之后,笔尖落下了。
沿着一道已有的线,在其上重新描画一道新的线。
可这两条线也并非完全重叠,新的线,渐渐转变了方向,渐渐和旧的分离开来。最终,指向了另一个目的地。在终点,那片大陆的东南方向停下。
线画好了。
王红叶提笔,在线的旁边,做上标注。船数,用时,人数,辎重。
于是一切都已经决定好了。
可启航的时间没写。
什么时候呢?昨天,才通过计算确定了,三四年。可是三年,还是四年?什么季节呢?春夏是顺风,是顺流,利于航行。可是,会在哪里停留多久呢?返程也是必须考虑的。
她自问,会停留多久。
无法确定,现在还没有答案。要看到时候的情景了,如果顺利,就久一点,在当地驻扎下居所。如果不顺利,就早一点。她真的很讨厌这种不确定性。
所以她始终喃喃自语着,却迟迟不敢落笔,落下了,画过了,痕迹就消除不掉了,决定了的事情,就没法再反悔了。
那样的话,稳妥起见还是晚一点出发。仲夏的时候,去程用一个月,这样返回时无论早晚,都可赶上秋冬季的风。那么,就这么决定了。
她完成标注。提笔,细细小小的字,备注在路线的一旁。
决定了?
身后,一直沉默的泷川俊秀,看着她。听到了她说的话,问出了问题。
没。
王红叶将鹅毛笔放回砚台上,转身,又像之前那样椅子向后仰,看向身后的人,用一贯的冷静语气细致周密地说了自己的那些考量和想法。
俊秀手指向桌上的地图,指着那道线。即便有无数想法,无数考量,线都已经画上去了,标注都已经标注过了。那么无论早晚,无论何时何季,再度启航,这都是决定好的事情了。
是的。
点头。
泷川俊秀低下头,叹了口气,可见失望于这个答案。要知道,对于眼前人的所作所为,他是一直反对的。即便并无力也无权左右对方的思想和行动,他也还是必须要将自己的意愿进行表达。
王红叶再清楚不过他的意愿了,于是也只是叹了口气,望着地图。不错,她知道,可她有必须要做的事情。亲人的仇是不能不报的。
这一点,泷川俊秀也知道。
只是,有些话,不得不说。
他记得对方父亲的事情,那个已故之人的事情。那人是被明国的一位官员逮捕的。在他的理解中,他不理解:即便王红叶要因此复仇,为何不能只针对此人?只针对这个具体的个人?为何要向那个国家宣战?为何要对军队,对士兵进行攻击?为何,要将许多人的生命都卷入其中?造成战火连天,尸横遍野的局面?
那位官员叫王本固,是杭州巡按御史。王红叶对俊秀回答,回顾过往的历史。当她的那位父亲,在接受明国的招安之后,在杭州被羁押,就是此人所为。虽然如此,可是,真说起来,她对那人的仇恨并不比对那个国家的仇恨要更多一分。
也不更少一分。
在她看来,明国御史只是应该做了一件明国御史的事情而已,站在明国御史的立场上,或许还是正义举动。在另一种场合下,她对此是会很敬佩的。她并非因为其父身故而愤怒。本就是一个走私商人,并且还和倭寇有牵连,死于非命并不意外。若死在水里,死在船上,被刀斩首或者被火铳打中,都可说是天道轮回。甚至于在接受招安之后,遭遇曾经的仇敌携私报复横尸街头,都也可说是天道轮回。
然而,是被朝廷判死的。是在接受了明国的提出招安后,被明国定罪,被明国处死的。一个国家怎么能做出如此背弃承诺的举动?如此反复无常,没有信用。她不能理解。
所以她要复仇。
然而,很多人是无辜的。即便只是攻击军队,向国家宣战,士兵也是无辜的。
的确。所以,看,你即将迎娶的这位可不是什么好人。王红叶望着地图,她手上已经沾了很多血,沾了就洗不干净了。
可是俊秀,还是希望她,至少考虑一下他的想法。
或许不仅仅是他的,还有……其他人的。
那位,对吧?
王红叶明白对方在指谁。
那位特别的人。
是的,那位特别的人。
过去的一个月以来,彼此已经很熟悉了。
虽然初见时很不愉快,但现在不也互相视为朋友了吗?
在认识了她之后,还能够继续像以前一样行事吗?
还能够像以前一样对待她的同胞吗?
这是俊秀的问题。
对面,坐在椅子上的人沉默。
没有给出回答。
只是看着眼前的地图。然后,再一次伸出手,再一次拾起砚台上的鹅毛笔。再一次,笔尖蘸了墨水,移动到地图上。几滴墨滴落下来,在油纸面微微扩散。
鹅毛笔的笔尖移动到地图中央,那方才新画上的航线位置,悬在空中。
似乎是她想挥笔,将不久前才决定好的路线,计划涂抹掉,覆盖住,作废,放弃。
可是长久的沉默和停顿之后,还是,再一次,将笔放回了砚台。
航线还在,标注也还在。
狭小的,阴暗的船舱中,一声沉重的叹息。
似乎,是因为不愿再继续探讨这个话题了,至少今天不愿。因为,毕竟三四年呢,还很长呢,以后还可以继续想呢。总之,王红叶将图纸卷上,站起身,离开椅子,走到墙角将图纸收到文件箱中,将箱子锁好,将话题搁置,延迟。
延迟也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手段。
以后再说。
她希望,两人之间,今天还是谈点别的吧,近一点的事情。
俊秀摇摇头,只得顺遂她的想法。
似乎在他的心中,也有一副重担压着,让他不能够全心意地说出他想对眼前人说的话。所以,也就不再试图在方才的话题上继续争执。
谈别的,可是,谈什么呢?
还是,谈那位特别的人。
王红叶重新坐回椅子上,这次侧过身来,一只手搭在椅背上,面向他了,脸上有轻轻的微笑表情,问起特别的人的情况。今天过得怎么样,今天送她去上学了?
俊秀送她去上学后,刚从道场回来。
王红叶很关切她的身体情况,毕竟,昨天的酒喝得自己到现在还没缓过神。不过,话必须说清楚,自己可没什么可被怪罪的。是她主动来找的,她的伤势也检查过了,没问题了,自己才敢请她喝酒。甚至,自己当时还让她不要多喝但她不听,那有什么办法?
别怪自己。
俊秀没怪。只是担心,她当时是受了很重的伤,按理说不该能如此快速恢复的。不该能恢复到能喝酒,恢复到能练习的地步。
人家可有特异功能。
什么特异功能?
没什么。
王红叶摆摆手,转而继续问她的情况,练习的情况。
于是俊秀说起遇见了上泉老师的事情。这是件好事,若有上泉老师指导,她会学到很多新的东西,相信剑术会有很大进步。
的确是件好事。王红叶点点头,那么,她住宿舍?
不,中午在那吃饭,晚上回来。
她的情况不适合和其他人一起住,这一点,两人都知道。
她呀。
特别的人。
王红叶靠着椅背,目光别向一旁,轻轻地微笑,为她微笑。幸灾乐祸的微笑,想着这样她以后每天也都有事情要做了,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无所事事了。昨天来的时候,还问东问西,问这附近有没有什么适合玩的地方,适合看的风景。可如今忙起来了,怕是什么地方,什么聚会都没时间去了。
终归,还是做正事要紧吧。
王红叶又重新望向泷川俊秀,脸上的微笑黯淡下去,做正事要紧,眼前人,难道不也有正事要做吗?今天来,难道不就是因此,和自己道别的吗?
是的。
俊秀回望她,目光平静深沉。如今,已向足利将军汇报过了工作,也已将她安顿好了。所以接下来就要离开,去做必须要做的事情了。
亲人的仇是不能不报的。
王红叶又一次叹息。
不过,那难波的花匠,所说的是真的吗?这其中,怎么说都有值得推敲怀疑之处。
俊秀今天来找王红叶也是为此。
因为知道,她对眼前说过的,关于她的过去。
有无出入?
沉默。
没有,完全一致。
回答。
俊秀轻轻地攥了一下拳头。
既然如此,要复仇的对象,终于可以确信了。
王红叶看着他的表情,只是对他说:别怪自己之前隐瞒,也别怪她之前隐瞒。
自己不说,因为自己是重视友谊的人,所以,不能辜负她吐露心迹的信任。而她不说,因为她同样是重视友谊的人,所以,请明白,她的内心也很矛盾。
俊秀只是又一次叹息:我不会因此责备。
毕竟,这责任不是任何旁人的,不是王红叶的,更不是她的。是应当由自己来独自承受的。已故的是自己的兄长,行凶的就是自己的仇人。
没想到近在咫尺,没想到再次见面。
没想到,还说过话,打过招呼。
却没有发现。然而想来,对方已经认出了吧,已经知晓了身份吧,不然,怎会有那一声道破姓氏的称呼?
泷川先生,日安。
泷川先生,很高兴能见到您。
……
那人还会在那等着自己吗?
相信会,希望会。
那么,就快些动身吧。王红叶回答,坐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