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中午。
另一处码头。
对折,向内翻折,再向内翻折。
折出脖子和头部。
将两边的小角翻下,形成耳朵。
另一端同样向上翻折,形成尾巴。
要做一只狗的折纸比较复杂,或者说,有四肢的动物,折起来都比较复杂。因为一张纸只有四个角,但是四肢加上头尾有六个突出的部分。手工者得想办法制造角,如果要那样做的话,就需要通过折叠的方式实现。
但是折叠产生的角太短,无论作为四肢还是头颈都很不协调。一只矮脚的狗,或者一只短脖子短尾巴的狗,怎么都不好看。
更何况还要折耳朵这样的细节。
当然也有简单的折法,比如不折脚,只做一个身体的底座。那样就很容易了,折出来的样子也很可爱。
适合儿童学习。
但他想做得更好。
人来人往的饭馆总是很嘈杂。泷川俊秀一个人坐在角落,午饭刚刚吃了一碗面,空空的碗摆在面前上面架着筷子,碗中浅浅的剩余油汤。
碗的边上是一沓书写纸,用线订起的小册子。便携墨盒和毛笔也放在旁侧,这本小册上记了很多东西,已经做的事,需要做的事,需要注意的事,需要计算的事,不能对别人告知的事,都记下来了。
一杯茶压在记事簿上,茶水还剩一半。
他坐在长凳上,身穿黑色的旅行布衣,低着头,摆弄着手中一张布满折痕的白纸。腰间一长一短两柄佩刀并未取下,那太刀也背在背后。这么个装束,一进饭馆伙计就看出他是位出行的武士大人,所以殷勤招待。但他并没多少需求,点了碗面,续了两杯茶,仅此而已。吃饱喝足也未有离开的意思,就坐在那,低头做着他自己的事。
手中的折纸,是昨日的那只狗,被遗忘丢弃的那只。泷川俊秀此时将成品重新拆开,沿着折痕重新做起,打发时间的无聊动作。
他会做一些有趣的手工,那是小时候,兄长教他的。
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折狗,或者其他有四肢的动物并不容易,原因上文已说明。折纸鹤就很简单,因为只用折出两只翅膀,头颈和脚即可,那两只脚也是并在一起的。
现在,手中的纸已经折出了头和尾巴,又一次。接下来要处理四肢。
但其实早已处理好了,现在只不过是重复动作而已,又一次。
泷川俊秀望着狗的身体下端位置,两边各自从中间切开一道线,将原本连在一起的分开,形成了四个角。这切线并不整齐,因为当时是用手撕的,没必要为折纸动用腰间的刀,用在这么精细的活计上,杀人的武器也不顺手。
沿着折痕,将四个角分别前后翻折,形成四肢。
一只狗折好了,又一次。
“作弊。”
他低着头,喃喃自语,面无表情地望着手中的造物,“在折纸的过程中使用其他工具,破坏纸张的完整性,这是作弊行为。”
但总归是折好了。
“应该有更巧妙的办法。”
泷川俊秀抬起手将折纸狗放在桌上,看这纸做的小动物四条腿分开,稳稳立着,抬着脖子昂着头,耳朵机敏地竖在头顶。他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又微微笑着,“可您当时就是这样示范的,兄长。并且太复杂了我也学不会,毕竟那时我还只是一个孩童。”
现在呢?
“现在我也只能继续使用作弊的手段。”
他说着,将纸狗拈起,小心地放入口袋中。这虽然是没有被接受的礼物,但他也不想轻视,归根结底也是自己的劳动成果。白纸折成,就好像拥有了生命一般,不该被随意丢弃,“但我真的想做得更好,的确如此。”
低着头,手撑着额。
闭上双眼,黑暗一片。黑暗之中,许多思绪。
回想往事。
思考现在。
计划未来。
许多事,写在记事簿中,写在脑海中。密密麻麻的墨水字,看多了令人眼花。
叹息着,他举起茶杯,将记事簿拿在手中。
饮下最后半盏茶水,已经微微变凉,微微苦涩。
“……就这样吧。”
低声的自言自语,不知是在对何事何人,如此评价,“无论如何,也就这样了。”
饭馆门外,响起人声,似是骚动。
泷川俊秀抬起头,睁开眼,看见店里伙计跑出去又回来。经过他身边时,他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伙计回答说从海边驶来一艘船,南蛮船,高高大大,张满了帆。这场景本地人不常见,所以拥过去看热闹。
意料之中的答案,也该到时间了。
也就这样了。
他付了饭钱,走出饭馆。
掀起门帘,屋外的阳光令他觉得刺眼。他看见门外的码头边,熙熙攘攘的当地人,渔民和商贩们,围拥在一起,望向远处的海面,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那艘西方制式的船只,浑身色泽黯淡,舷边涂黑,停在不远处的海面上,并未再接近,因为这样一艘大船,停泊入港,再调头启航会很麻烦,有更巧妙的方法。舷边放下了小艇,几名船上的水手坐在艇中,高举船桨,是西方的水手。
然后一个人通过舷梯,从甲板下到艇中。
距离不远,所以那随风飘扬的白衣很惹眼。
“她来了。”
泷川俊秀望着身着白衣的人,轻轻微笑,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太阳,“准时呀,正午。”
来了,过了这么久,终于来了。
他低头,最后翻了翻手中的记事簿。
手指点着,最后的复习巩固。
脑海里将流程再过了一遍,将自己要说的话,要做的事再想了一遍。
然后将记事簿收好。
泷川俊秀抬头,看向头顶的太阳,蓝天,今天天气很不错,初秋的晴天,不冷不热。他看向自己背后的城镇,更远处的群山。从山间蜿蜒出一道河流,经过城市,渐渐变宽变广,汇入眼前的海中。很美丽的景色。他特意挑选的地点。
此时小艇已经靠岸。
身着白衣的人已经站在他面前。
那人登上码头,朝着他的方向站立。
一言不发。
他也同样如此。望着她背后的海洋,看着小艇送完乘客,水手们划着桨返回船上。
四周围观的人也很快散去。
他当然不会走,对面,白衣女人也没有走。
微笑着,泷川俊秀打量着她。白色的长袍衣衫,熟悉的。织了白纱布的斗笠遮挡面孔,陌生的,让他看不见对方的脸,看不见对方的神情。
那人的周身,缠绕着奇怪的气,淡淡的,隐隐约约的流动的气,那又是什么呢?以往在此人身边从未见过的。闻起来微微有些刺鼻,像是酒味?
她喝酒吗?不知道。来这之前喝过酒吗?也不知道。
此人是谁呢?
是熟悉的朋友夏玉雪女士,还是陌生的——啊,很快就能知道了吧。
这样想着,泷川俊秀迈步上前。
开口,用汉语询问。
“夏玉雪女士?”
“是我。”斗笠下传来他已经听过的声音,“让您久等了,泷川先生。”
“没等太久,我也只早来一天而已。”
他回答,保持微笑,“您叫我出云介就可以,不必总是那么礼貌。旅途如何?”
“很好。”
对面人回答,斗笠四周垂下的白纱随风飘动,但总是遮住其下的面庞。她伸手,指向背后的船,“刚才临走之时,威斯克斯船长让我签了一份契书,是生死状?她说是您的主意。”
“对,是我的。”
其实是商人要求的,他觉得实在无必要。
“那么,船长托我将您的那一份交给您,泷川先生。”白衣女人坚持如此称呼,从怀里取出两张纸,递给他一张。
泷川俊秀接过,略略读了一遍,又一次。
这上面的话他都已经读过了,用汉语、日语和英语各写了一遍的责任书,明确决斗双方也就是自己和对面的人,出于自愿行事,威斯克斯则为见证人。此书一式三份,每份上都有三个人的签名。
他手中的是他的,对面人手中是对面人的,第三份的则在商人那里。
毫无必要的文书工作。
“我注意到威斯克斯船长在其中的职责。很奇怪她为何会愿意为您的事务承担责任,签字留痕?坦率地说那似乎不太符合她的……人设。”对面人指向船,开口询问,又一次,“那么既然她现在身为见证者,是不是应该陪同我们,全程参与?”
话语声平平,音调没有一点起伏,让他听不出话中存在的任何情绪,察觉不到话中喻示的任何动机。
“我觉得没有必要。”
泷川俊秀回答,将纸折好,和记事簿放在一起,脸上始终保持轻松的微笑,对她。对方的话语中包含了两个问题,但他只回答了后一个,“前日我已对您说过,我希望我们之间的事就在我们两人之间解决。威斯克斯船长不参与过程,只负责后续工作的收尾,以及为未来有可能存在的争议提供佐证解释。”
“我签字时问过她,她也是这么说的。”
对面人一动不动,不知是否在看他。
“若您坚持希望见证人在场,夏女士。我们也可以现在去船上再商议。”
“不必了。”
白衣女人摆摆手,“只是,我希望在场的另有其人。”
他没听懂这句话什么意思。
也不想多了解。
“那就这样吧。”
泷川俊秀说着,转身,微笑着抬起手臂,做出邀请的手势,“的确不必再麻烦了。请跟我来,夏女士。”
“去哪里?”
背后的声音问,“不在这吗,泷川先生?”
“不,不在这。城里白天行人太多,街道上动手也会麻烦当地官府。”他的手指向远处,越过城镇,指向那一片青山,“我们沿着河,朝山的方向走,大约十里路。在山脚下有一道瀑布,很偏僻,风景也很好。在那,您觉得呢?”
“悉听尊便。”
简短回答。
“那,一起走吧。就当是热身。饭后散步有助消化。”,他微笑,“我们消耗同样多的体力,那样也公平。”
“悉听尊便。”
依然语气平静的回答,依然一动不动。
“……”
泷川俊秀看着她。
斗笠遮掩,看不清,猜不透面孔和情绪。这让他有些不舒服,眼前,身着白衣的,熟悉又陌生的女人让他感觉不舒服。
这感觉意味着什么?
是自己期望的,还是不期望的?
疑问。
不过,无论如何,也就这样了。
“请跟我来,夏女士。”
最终,他开口,邀请,又一次。
转身,迈步,沿着入海的河边道路,朝山的方向走去。
听见后面轻轻的,若有若无的脚步声跟随。
两人走在河边。
可见河面上漂过几艘渔船,岸边有垂钓的或者闲坐的渔夫,人并不多,现在是午后,正是休息的时间。河边长着水草,河流宽阔,对岸也同样有城镇,有房屋。头顶的阳光照射,河面上波光粼粼。初秋的天气微凉,河边吹来阵阵微风,清清爽爽,令人感觉十分惬意。
“您认为这的风景如何?”
“很不错。”
“您不好奇自己现在身处何处吗?”
“实际上,不。”
“我们现在是在纪伊国的新宫市。您身边这条河叫做熊野川,河从群山流出,经过城市流入海洋。此处是和歌山一带,在难波的东南面。”
“嗯。”
“这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城市。从很久以前,这里就有人居住。您应当知道,贵国古代秦时有一位方士徐福,受秦皇诏命出海寻仙。传说他的船最后到达我国,就是在此处登陆。至今城中还有徐福庙,不过可惜我们这次就没机会看了。”
“也许下次吧。”
“哈哈,也许。”
“瀛洲吗……”
“您说什么,瀛洲?哦,对,贵国传说中的仙山,徐福不正是要寻找这样的地方吗?不过可惜,他到达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