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二日。
“纳谷壬生。”
“是。”
“我是大沼勘兵卫,将军府近侍队长,我们之前见过面,你应该还记得我。我身边这位是我的同事,泉谷仓。”
“是,大沼大人,泉大人。”
“你的身体如何?”
“现在已经基本康复,大人。我在这里没有遭受任何折磨,感谢府中的人这些日子以来的关照。”
“不用客套,简单地回答问题。你现在已经能走路了吧?”
“是的。”
“过去的一个月,你接受了几次审讯?”
“一共十三次,自七月十五日起每隔一天,会有一位我不认识的大人来询问我问题。七月二十一,二十五,本月十五,十九,二十一日,没有人来。”
“看来你的记忆力很好。那位你不认识的大人是我的另一名同事,你不必知道关于他的任何信息。”
“是。”
“我已经收到了所有关于你审讯的记录,你可以说是知无不言,我认为你很配合我们的工作。现在我将我们获取的全部关于你的信息对你复述一遍,如果其中有不符合事实之处,将其提出并进行纠正。”
“是。”
“你隶属于武田信玄的密探组织其中的一支小队。你们的队长本名为山上重光,你认识的队中的主要成员包括:宫本久作、西良拓以及鹿藏一郎,至于其他人你并不确定人数和姓名。”
“是。”
“你们在五年前便受命于京都潜伏,使用假名和身份。山上重光和宫本久作分别是纸铺和裁缝店的老板,鹿藏一郎在纸铺工作,你和西良拓则投身将军府,西良拓是府中的一名画匠,你则在常务队中任足轻,你化名为谷村六郎。”
“是。”
“你们这一支队伍一直潜伏在此,向武田传递京都的日常消息,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务。直到今年七月十日,你们收到了来自武田的命令,要求你们在京都暗杀上泉秀纲。”
“是的,不过这个命令——”
“——并非武田信玄本人所下。”
“是。”
“七月十二日,你,和另一名足轻:平吉次,受将军府命令,随我的同事:河源冰室坊出城,负责盘查城南干道,缉拿幕府的通缉犯:平冢左马助。平冢左马助是一名雇佣浪人,曾经是武田军中一名长官的部下,你以前认识他。”
“是。”
“在十二日清晨,你们遇见了通缉犯,河源冰室坊与之交战。在战斗过程中,你出手杀死了冰室坊,和平吉次,救下了负伤的平冢左马助,并协助其伪造现场,配合其令自己受伤以摆脱嫌疑。”
“……是的。”
“你让平冢左马助去找你们的队长山上重光寻求庇护。然后你本人对后续的事情经过便不知情了,一直在城南营地疗伤,直到十五日事发,接受审讯。”
“是。”
“你在审讯的过程中,都知道了什么?”
“……我知道平冢大人也参与了我们的暗杀工作。也知道暗杀上泉秀纲的计划遭到了信玄公的反对,信玄公要求行动中止。我们的上封选择自裁,送信人来向山崎……山上队长报告,他们也选择了自裁。平冢大人也已经死了,现在我们这支队伍,只有我一个人活着。”
“你所知道的是真实情况。”
“那么……大沼大人,今天是来对我下判决的吧。”
“正是。”
“我已有所觉悟。”
跪在那里,低着头的男人用平静的语气说,“我是一名密探,犯下了杀死长官和同僚的罪行,我知道我将面临的刑罚。”
“你的身体如何?”
对面坐着的中年男人却不动声色地重复了一遍问过的问题。旁边站着的青年则也是板着一张脸。
“……基本康复。”
纳谷壬生迟疑了一会,不明所以,回答。
“能行动吗?”
“……可以。”
“那么,如果你能走路的话,你现在可以走了。”
大沼勘兵卫说着,合上案前的卷牍。
他抬起头。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大沼大人。”
“这是来自足利将军的命令。你可以走了,将军府不追究你刺探情报和杀人的罪行。”大沼勘兵卫抬手向旁侧指了指示意,“你在府中的职务解除,个人财产充公。现在给你一两金的路费,要求你立刻离开京城,你的案底我们会一直保留并通告周边地区,如果三日之后,你还被发现在京城附近,格杀勿论。”
“您……您要放我走?”
犯人跪在对面,一只手平举着,目光疑惑,“但……在我做了这些事情之后,我以为——”
“——这不是我的意思,是足利将军的命令。”勘兵卫打断他的话,“我按照命令,向你转述判决,就是这样。”
“可,我以后要去哪里?”
纳谷壬生的头颅又重新低下,“已不能再回武田军了,我以后还要去哪?任务已经取消,以后还要做什么?我要如何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
“那由你自己决定,哪里都可以,只是远离京城。”
“我从未想过自己还能继续活着。”他轻声地自言自语,“我还可以继续活着吗?”
“那也由你自己决定。”
站在勘兵卫边上,看起来意兴阑珊十分无聊的泉谷仓开口,“但若你想自裁谢罪,像你的同事们那样。我倒是很乐意替你做介错的见证人。如何?”
“……不,我……这样说很无耻,但我想活下去。”
他喃喃说到,“伤害了那么多人,犯了那么多罪行,做过那么多违背本心的事情之后,现在还有机会活着,我想活着,用自己的行动去赎罪。”
“老兄,做了就是做了,你怎么赎都不能当你自己没做过吧。”冷冷的嘲讽,“死了也赎不了的罪,活着又能怎样?”
勘兵卫面无表情地伸手,止住泉谷仓的话语。
“……”
“总之你想做什么,去哪里,是求死还是觅活,都和将军府没有任何关系。”中年男人继续用一本正经的官腔说,“现在我问你,判决已经下达,你是否清楚?”
“我……很清楚。”
“有没有异议?”
“没有,感谢……足利将军的宽宏仁厚。”
“出门左转,去账房领路费。”
勘兵卫眯起眼睛瞥了一眼跪伏在地的人,手指向旁侧挥了挥,像是驱赶一般,“你可以走了。”
“是。”
纳谷壬生向面前的两人欠身跪拜,站起,走到门前又转身向他们鞠躬,然后走出去。
屋内的两人一坐一站,默不作声。
“呼。”
大沼勘兵卫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目光偏移,像在想什么。
“不好受,队长?”
泉谷仓站在旁侧,轻蔑地盯着门扉,讲话时两排牙齿互相咬着磨合,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我不理解将军为什么还要留他性命。这混账杀了和他共事——哪怕只是表面共事的队友,还杀了冰室坊,就这么全身而退?光是杀人偿命的道理就该他死两回了。”
“我不会质疑将军。”男人点头,回答,“身为武士应当服从主上的命令。”
“需要我找人出城去解决掉他吗?或者我自己去?我会做的很干净。”
“不,就让他走吧。”
勘兵卫也朝门扉望了一眼,语气平静地说,“他也只是个服从命令的士兵而已,和我们一样。”
“但主人不一样。”
“这件事到此为止,既然我们都不想再提,那就都别提了。”
他双手撑着案台站起来,弓着背,捶了捶腰椎,将原先卸下的刀插上腰间,“谈正事。让门口的人去休息,把门带上。”
“明白。”
泉谷仓走到门口,对门外两边的人说了几句,然后把门合起来,站在门边。
大沼勘兵卫在屋子里绕圈踱步,双手背在身后。
“船怎么样了?现在还没到港?”
“没有,四国岛那边说,这几天都没看到过我们的船。一点消息都没有。”
“很奇怪。现在离我们上次在明国和飞龙的人谈妥已经有三个月了,这三个月,海船开到这里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就算是成队航行最多也就一个月半,怎么会到现在还没来?”
“不知道,队长。也许是……那个张琏皇帝,他要忙着应付明国的镇压,措置不开船只,所以延误?我觉得有这个可能。”
“但那样的话,密探也该及时报信过来,不至于杳无音信。”
“……不知道。”
“我不喜欢这种情况。”踱步的中年人皱起眉头,目光阴沉,“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通常知道了就不会是好事。”
“您是说?”
“船若是迟来一两个月,那还不算什么。我只是担心……根本不来。”
“我们联络的那个姓黄的反悔了?还想吞了我们的钱?”
“不,如果发生那样的事,我们也应该能收到消息。我在那留了很多暗探,我不相信会有人有本事将他们同时一网打尽。”
“但现在一个人都没有传消息回来。”
“是的,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有什么地方存在问题……我一直这么想,自从我们离开飞龙,回来的路上就一直这么想。”
“和陌生的外国当地反贼做生意,说实话勘兵卫队长,我也觉得有些不靠谱。”
“或许吧,但是……只在你我之间这样说。”男人停下脚步,竖起一根手指在空中点了点,“有一个人,我们队伍中的一员,他这一段时间的种种行为也令我感到很疑惑。我没有任何证据,但直觉告诉我,我们现在的处境,或许和他有关系。”
“谁?”
“泷川出云介。”
“出云介?”泉谷仓伸手摸下巴,“他怎么了?”
“他曾经在飞龙那里,和对方的使者见过面。”勘兵卫一边踱步,一边继续说,“虽然事后向我们汇报了,将军也知情,但当时他们聊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出云介的说法是,使者想询问他以后会不会有更多合作机会,对此他没有明确答复。”
“您认为他在说谎?”
“不好说。但我认为,这样的私下接触从一开始就不应当存在,这完全违背我们的规定。”
“也许是对方突然上门,他想了解动机?”
“也许。但始终是违规行事。真的只是谈论合作吗?那对方为什么单独找他?难道不应该和我这个负责人谈更恰当?”
“也许是因为他会说明国话。”
“不,如果是这个原因,那么也应该是让我在场才对。并且在明白对方来意后,出云介也应该当场通知我,而不是在事后说明。”男人神色凝重地摇摇头,“他们之所以单独见面,应该是有必须单独见面的理由。不能让我们知道,也不能让对方阵营的其他人知道的理由。”
“我说,队长,这么说是不是有些捕风捉影了?”
泉谷仓在一旁用不经意的口气问到,“那您觉得他们当时都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所以我怀疑。”
“您不会是怀疑他对将军的忠诚吧?”
“那倒不至于。毕竟是多日相处的同事。泷川家的儿子,斋院司的兄弟。他为人怎样,我心中自有决断。”
勘兵卫一边踱步,一边低头轻轻地叹了口气,眉头紧紧锁着,“只不过,所谓忠诚也只是一种道德品质而已。在某些情况下,一个忠诚的人出于忠诚所做的行动,反而会不利于他的效忠对象与集体,反而会造成更加恶劣的影响。”
猿飞,猿回,山阴,月影,浮舟,浦波,狮子奋迅,山霞,阴剑,清眼,五月雨。
就这些了?
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同样的动作,同样的步法,同样的力道。你会的,一共全部就只有这些了?
“喝——”
泷川出云介一个人站在自家庭院中,身着常服,两袖绑起,在秋天的日光下站立,挥动着手中的一柄竹袋刀。
呐喊着发力,劈下沉重的一击。
汗水从额前流下,划过面颊,滴落在衣衫上,滴落在沙地中。他已经独自一人,在此练习了一个时辰。
但是来来回回,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