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备铃如警钟般急促敲响,走廊间原本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仿佛被按上了静音键,万籁俱寂,不过剩几点星星散散的步履声。
许凌之踏着预备铃进了教室,老师还没来,他随意选了个后排的位置落座。
一点稀碎光落在桌面,引他望向光源。
刚进副本时匆忙,许凌之这才观察起了“教室”的模样。
为什么要带个隐号?与其形容此间是教室,不如说囚笼、监狱这两个词更为贴切。
这里的窗并不如学堂那般窗明几净,而是镶着奇怪的铁栏杆,让许凌之回忆起他曾去过的现代世界副本中某一段不太好的回忆。
他开局就被关在一个奇怪的小房间里,一张冷硬的窗,四面死灰的墙壁,一扇铁门,还有墙角的铁窗,与这里的窗户如出一辙。
当时他便觉得不太舒服,氛围太过压抑了。他的手脚拖着沉重的镣铐,束缚让他感到不安。
他鲜少感到强烈的情绪,他们宗门的修行之人多薄情,不带多少情绪的薄情。戒情戒躁。省去许多不必要的情绪,一些不必要的心力,这便是他们的修行之道。
不过,他也早就不是宗门的人了。
他是一个忤逆之人,一个“叛徒”,一个“异类”,他不认可宗门的这种做派。
无情,亦无义,何以济苍生?匿于苍生之外,外表神秘莫测,却似个“伪仙”。这种“独善其身”,在他看来,却是无意义的懦夫行径。
也许是因为某些更久远的回忆,他在这种情绪中陷得深了些,连有人进来都浑然不觉。
这位老师是踏着正式铃进来的,但也不可能有人敢说什么。
等到他站定,许凌之的视线才聚焦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上。
他微微一怔,下意识差点直接果断甩手走了。
显然是在新秀营压榨他们新秀的挂职老板,顾栖。
进新秀营久了,他也差不多知道了这位的尿性。他根本不像神明间传闻里那样高深莫测、高冷无情,而是天天闲得没事干,到处乱逛,到处找乐子,没事找事。
许凌之本身是个工作狂,不过副本不整理资料不干事情就会觉得焦躁,觉得自己亏欠了什么事没干。
他在原世界也是这样,修炼便急于突破,使他几次晋升都又快又险。按那些长老说,他是第一个不按他们宗门慢节奏路数走的人。
所以,看到顾栖这种人没事干的样子,总觉得有些不舒服。
更何况他没事干,有时还会抓一些新秀找茬,来个突击检查或者找个人形导航之类的。
导致来新秀营久一点的,大多数遇着顾栖,打个招呼便直接躲瘟神似的溜了。
但毕竟是在副本里,情况特殊。许凌之心里叹了声,抑住了夺门而去的念头。
他想起好像听到叶祝提到上一任“校长”是顾栖。
他眉头微蹙,他现在对这个世界观还没有太多了解,刚才突生变故,也没有来得及多问问两人。
反正现在的状况就是,顾栖是他这节课的老师,样子看起来也不像寻常那样,多了点疏离感,衣着规整了许多。
顾栖淡淡扫过坐席,扫过许凌之时也是陌生的目光。许凌之便有了大概把握。
应该是顾栖在这个副本受到了限制之类的东西,现在的定位有些像npc。
看到顾栖还真开始一本正经地讲课,许凌之感到一言难尽。
虽然这样的顾栖讲课很正常,但他总感觉还是有种浓重的违和感。
套着件驼色风衣的顾栖稍稍磨平了容貌略显锋利的棱角,骨节分明的指节偶尔叩着讲台。
讲课十分有条理逻辑,但一些微表情还是体现出了他的一点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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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总算醒了。”
岑筱的叹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渐渐变得清晰,在叶祝脑内转了几圈才传输到神经。
其他感官也逐渐恢复知觉。
他斜靠在长椅上,岑筱就坐在旁边的位置看着他似乎在嘀咕着什么。
“我这是?”
叶祝回想了一下,努力从一堆乱麻一样的记忆中梳理出时间顺序。
“应该是师生惩罚的【共感】。”岑筱挑眉道,“你刚才发生了什么,还记得起来吗?”
叶祝微微一点头,他差不多记清了,后来他也猜到了是这个奇怪的惩罚效果。
他按了按太阳穴,声音勉强恢复冷静,问道:“刚才我的身上有出现伤口吗?”
“没有。”岑筱答,“但你刚才出了很多冷汗。”岑筱神情如常,叶祝便知道她已经知道了部分他刚才经历了什么。
叶祝已经接受岑筱这个“神棍”一样的感觉,她知道很多东西,但不知道是通过什么途径知道的,她暂时也不愿坦白。
不过,看来这种“共感”仅限于神经方面,不会真正体现在身上,还算有点良心。
“顾栖刚才应该是在接受这个世界系统的惩罚。”叶祝刚醒没多久,大脑就快速恢复运转,扯回了正事。
虽然这个副本明摆着限制了他的思考。但他的解决方案是速战速决,他并不会因为这个限制让思维缩手缩脚,这样反而进度会越来越缓,让他困在这个副本里。
“哦?惩罚的原因是什么啊?”岑筱一副很好奇的样子,语气中带着些许打趣意味,显然明知故问。
叶祝没有多想,答道:“可能是因为我刚进副本时和他的接触。”
那些一闪而过的影片,顾栖略带异样的情绪,很容易便能猜出顾栖是碰着了这个世界的哪条规则,并且看起来他还犯过很多次。
他想起顾栖曾“教”他规则时提到的的“【奴隶】只能和【奴隶】发生亲密关系”,“地位悬殊也会受到议论”,进而得出结论。
“‘地位身份悬殊的人不可近距离接触,以免造成不良社会风气’,”叶祝眼神稍冷,模仿着机械的声音平静说道,“这应该就是规则的一条。”
岑筱怔了怔,不禁笑了下。
不管什么状态下,叶祝总能维持这种始终冷静、一切了如指掌的感觉。
这时,叶祝感觉到了透明手环的轻微振动,抬起手看了看。
「【奴隶】叶祝,你的课程将在十分钟内开启,情尽快到达对应教室。
主讲老师:【学士】塞壬。」
浮在空气中的画面闪了闪,自动跳出了导航。
叶祝的目光在“主讲老师”的名字上停顿了一下。
这就是疑似和任逸关系非同寻常的那个面试官。
找到他,应该也会有任逸的线索。
岑筱也看到了消息,一丝古怪的神情转瞬即逝,叶祝恰好转过了头。
他语气略带疑惑:“怎么了?你认识这个人?”
“啊?当然…不认识啦!这么年轻的小白脸我怎么可能认识?老了老了。”岑筱打着哈哈,又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
叶祝神色如常——还是那样近乎面无表情,不知有没有信这个说辞。
岑筱便第无数次用“一本正经地胡扯”并“转移话题”这个方法掩盖了自己不自觉的反应,道:“这次我就不跟你一起去了。”
“这次本来就是我违纪来的,也到点走了。”
叶祝没有感到惊讶,如果她真能在各个副本来去自如,系统真能忽视她这样的存在?不可能有完全没有限制的bug。
他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出副本再会。”岑筱差点行了个礼,又煞煞收住,点了个头,身体渐渐透明融入到空气中,正如一个没有壳子的灵魂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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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尘扑扑的人群低着头,或盯着一本书,或负着一摞资料,匆匆来往。铁窗栏杆间投进的光芒并没有照亮这些人的脸庞,条条铁杆割开了影子——一种灰败的光怪陆离。
两抹亮色在灰色中移动,影子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光,显得迷蒙氤氲,似梦似幻。如此格格不入。
如果这是一场梦,就让它做下去吧。
任逸在一瞬间不禁这样想。
可这个想法一出现,他又为此心惊得吓了一跳。
“在想什么呢?”
塞壬这时开口,声音虽然温朗带着一点笑意,问的话也十分正常,却让任逸仿佛被抓包一般心虚。
他片刻间没有回答。
“任逸,梦再美好,也是梦。”
塞壬接下来在他耳边的轻语让任逸猛然睁大眼睛。
“虽然不知道你在烦恼些什么,”塞壬并没有什么异样,笑了笑,“但我对心理学也略知一二。”
……
——“哥哥,你怎么总是知道我在想什么?”
——“因为我有读心术啊。”
他们曾经的默契无间总令人艳慕,不过仅限于他们的身份仅仅只有彼此相知时。
任逸总以为是哥哥在开玩笑,在讲故事。这世上怎么可能存在读心术呢?就像怎么可能存在“塞壬”一样。
他以为,那久远记忆中的一切都是错误的年少幻想。
但当他在一次偶然,半玩笑地央求塞壬,他却真的带任逸来到了他曾无数次从兄长口中听过的“故乡”。
一切的观念都被打破,一切悄然改变。
他的记忆原来并不是人们所说的“疯狂的幻想”;原来,他除了那个只知名利的父亲,血液中还流淌着“塞壬”至纯洁的血统。
原来,梦中的银色鱼尾,那个消失的母亲,就在那个“故乡”,躲在那个远离这追名逐利世界的地方。
兄长,竟也不是普通的人类,他也是纯洁的塞壬,他的名字,甚至就叫塞壬。但只是任逸一直不相信这种童话般的暗语。
这是他美梦的开始,却也是他噩梦的开始。
“任逸,”塞壬再次出声,“你不能让梦主导你。”
“你要站在梦之上去看它、看自己,而不是困在梦里。”
“这仅仅是我作为兄长的忠告,也是一名心理专家的建议。”
任逸的眼睛似乎黯淡片刻,像是在想些什么,最终又抬起眼,漂亮的眼睛在阳光下呈现出些许孔雀绿宝石般的光泽。
塞壬敏锐的感知力明显能感受出任逸的一点开心——他喜欢自己强调他们的血缘关系、亲密关系;还有一丝迷雾中的郁闷迷惘,他还是走不出那场梦。
他其实不该再过多干扰牵扯任逸以后的生活,这样才更能达到目的。
但他克制不住自己,他就是这么贪心,这么舍不得,平日总是沉稳公明的他,此时却总想让时光再慢些,让美梦多些、长些。
……他终归还是一个真正的、有情感的“人”。
于是,他总是这样欺骗并安慰自己:
“时机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