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是外公外婆偷偷留给赵哇一的,说是他们进城打工那段时日买下的住所,房子不大但五脏俱全,能够应付日常起居的家具设备都应有尽有。
大概是受不得孙子受苦,在第无数次捡回流浪的赵哇一后,外公偷偷把钥匙塞给了他,告诉他以后这里可以是独属于你自己的小屋。
路依依至今没有下落,又或者说,尸体至今没有着落,赵恒对此只字不提,而外公外婆,宁愿相信是自己的孩子因为痛苦隐姓埋名逃到了别的城市生活,也不愿意接受孩子已经离世的事实。
路依依在警方系统里一直被登记为失踪人员,他们也抓过赵恒问话,但都没有后续。
年纪尚小的赵哇一并不拥有当时的清晰记忆,也无法成为指控证人,事情就这么一直被耽搁着。
外公外婆并不只有路依依这么一个孩子,自从他们家和赵恒产生矛盾之后,早早就已经搬去和自己其他的孩子住了,除非必要,赵哇一也和他们见不上面。
当然,赵哇一得到了属于自己的房屋钥匙这件事情,赵恒和徐沁沁也并不知道,他为了刻意瞒着,也怕有人跟踪,每次从徐沁沁家跑出去时,都会选择绕很多圈的暗道回家。
外公外婆会寄水电费到楼下的邮箱里,也和周边邻居打了照应,如果赵哇一遇到了什么无法解决的事情就及时联系他们。
但是面对赵恒,所有人都无能为力,包括赵哇一在内。
赵恒已经一个多月没回家了,而徐沁沁并不管他死活,赵哇一便在这难得清闲的居住了起来。这可以说是自他出生起过得最为舒适的一段时日,不用每天担惊受怕,也不用每天同疯子周旋。
后来捡了步枯,加上图斯亓也一同搬入进来,原本凄惨的避难所竟到真成了烟火里的一片绚丽。
这位于城市边缘的小小一方温柔地安置着他们流离失所的破碎灵魂,比那个所谓的“家庭”更像一个家。
但舞勺之年的孩童哪有足够的经济实力,更何况图斯亓奶奶的医药费至今没有着落,因此他们过得十分贫困与拮据。
赵哇一逃课的次数愈发频繁,也随着自主就业的渠道增多,他和图斯亓在网上接了许多游戏代打的活儿,能够补贴一些家用。
白天有时间他们会跑到黑市里打童工,虽然都是苦力活儿,一周下来经常褪一层皮,但奈何有些老板着实是出手大方,毕竟他们做的买卖也都是好几个零起步。
不过卖的东西是真是假水分着实太大,赵哇一有时候看得出但也不好做评判。
他和图斯亓都没有主持公道的资格,毕竟在这片腐烂不堪的淤泥地里,只有苟且偷生才能尝到一丝光明。
而步枯这边就没有那么顺利了,家里似乎在刻意为难他,赵哇一没有具体问过,只知道许多即使是私下里大招童工的黑色产业链都因为种种原因对他避之不及。
起初赵哇一以为是因为步枯年纪太小且瘦弱,看起来如此白白净净,像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必然是做不了这些脏活儿累活儿的。他便主动在其中当引荐人,找了些需要动头脑算账或是游说推销的工作,其中还有些假装断胳膊断腿去卖可怜的,但通通都被拒绝了。
甚至在他们主动减一半工资的情况下,对方都不要。
“小朋友你们行行好,别再来找我了。”这是赵哇一当时听过的最多的话,他很是诧异,但是回头去问步枯,小孩也只是抿着嘴只字不提。
后来实在没有办法,步枯只能学着其他拾荒的老人,开始去卖废品。
但在步枯开始翻垃圾桶收集废品的第二天,一家原先拒绝过他的餐馆破天荒的邀请他去当了收银前台。
不过工资只能拿别人的百分之七十,还要在警察巡逻的时候假装自己是餐馆老板的儿子。
毕竟如果餐馆被查了,步枯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也得丢。
三人的生活就这样维持了好一阵。
有时候攒够了钱改善伙食,他们就溜到学校后巷的小吃摊那,烧烤店的老板是他们的老熟人,有时候会多送他们一些烤肉。
当然,这些东西最后都会被塞进冰箱里,变成往后时日里的“加餐”。
有时候步枯还会拎回许多由塑料餐盒打包好的炒菜,说是餐厅后厨剩下的就顺便捎带回来了,而自己在餐厅食堂吃过饭,所以剩下的都归两位哥哥们解决。
甚至有时候吃泡面也会只吃一半就说自己很饱了,剩下的让两位哥哥解决。
如果不是突发的胃炎揭开了他长期以来的谎话,赵哇一甚至仍被蒙在鼓里。
三个人就这样拿着微薄的积蓄苟且度日,用自己不知从何得来的爱小心翼翼地相互浇灌。
空虚与绝望依旧黏吝缴绕着移日卜夜,可这段清苦的日子却又是他们暗淡无光的生命长河中最熠熠生辉的片段。
两人无言长久地坐了一阵,那些相互依偎的记忆似乎还停留在昨天,睁开眼睛再看,所有人人都踏上了能称得上光明的前程,但弥足珍贵的记忆连同被湮灭的痕迹一起离得越来越远。
赵哇一这才想起来环顾四周,试图隔着那片虚无寻找自己曾经遮风挡雨的避风港湾。
大概还是有记忆的,可是又和记忆中参差错落太大了。
唯有遗憾铺满。
大抵是深陷回忆里的人总是难以脱身,两人难得如此静默地并肩而叹,窗外的枯叶与萧条残枝不知拉扯摇曳了几回,连同堪堪攀爬上窗沿的藤蔓也都被凉风逼退了半寸。
两人只是这样长久地坐着,似乎要与这剪不断的记忆等长。
只是倏然间,那镶嵌在残破铁门上的破碎铃声再度被激起,震耳欲聋的刺耳音律仿若长满尖刺的回旋镖,从三尺外猛地袭来,逼得图斯亓险些捂耳尖叫。
“我真的是草了,这玩意听着好他妈吓人,我感觉我耳朵要炸了。”
“所以你能知道你前面敲这么久我有多想揍你了吗?”
赵哇一倒是习惯了些,朝图斯亓翻了个白眼之后,颇为从容的起身,走向铁门之前甚至还有闲心拍了拍自己的裤子。
门外的铃声并不绵延不断,在铁锈门框与白墙皮堪堪展露缝隙的一瞬就已涤荡殆尽。
打开铁门时,刺耳的摩擦声再次响起。门外的快递小哥帽檐压得很低,即使只露出半张脸,赵哇一却清晰看到了他顺着鬓角而不断下跌的汗珠。
逼仄的楼道里几乎塞满了快递员的整个身子,对方颇为不适的扭曲着身体,大概是避免让自己的工装粘上那些墙角的白灰。
赵哇一对他道了谢,接过那几乎类同他上半身大小的快递箱。
“这什么啊?你买什么了这么大。”图斯亓不知道什么时候蹿到了他的身后,顺手接过了他怀里的箱子。
“不知道,我没买东西。”
“你没买东西那谁寄的,知道这里的人恐怕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吧,你怎么也不问快递员是不是送错了。”图斯亓隐隐感到有些不对。
“不应该啊,这块地方恶作剧的人应该找不到才对。”
“人快递小哥满脸写着我想快点走,拆开看看,不就知道是什么了。”赵哇一不以为然,只是顿时感到喉咙有些干涩,转身进厨房倒了一杯水。
这快递小哥显然是新上任的年轻人,赵哇一能看清对方眼里的局促,便没打算再多给对方增添别的压力。
同时,不知道是刻意回避这段时间的遭遇亦或是身临这片记忆时境总让人难以面对现实,赵哇一从一开始就回避着那些持续延绵的恶意。
他也觉着无奈,被这些穷追不舍的浑噩折磨得心力憔悴。
“剪刀在门口鞋柜旁边的垃圾篓里,你先拆开看看吧,我倒杯水,你要么?”
“不用,我不喝。”图斯亓的回答混杂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是不小心踩到了垃圾袋。
赵哇一闻声笑了笑,没再继续说话。
他将坐在炉灶上的小锅提起,侧着锅身将其承载着的沸腾的液体小心翼翼地倒进那只有狭窄开口的一次性矿泉水瓶。
眼看清澈坠落而下,过高的水温将塑料杯壁灼烧得扭曲,赵哇一微微稳住瓶身喉咙里无端生出的痒意却愈浓愈烈。
他大概忽视了什么。
恍然之中,那些源泉似乎在一瞬演变成了熊熊烈火,将残墟吞噬之后,溅射着的火星在他的皮肤上漾开一片涟漪。
口腔里的痛不堪忍似乎要将他的躯体撕裂,仿若咽腭弓里迸发出无数饥渴难耐的白蛆,掀起一阵啃食的腥风碱雨。
刹那,赵哇一猛地开始剧烈咳嗽,头晕目眩混合着一阵又一阵的胃酸倒涌,生理性反应逼得他不得不痛苦狰狞地蹲下身。
大概是想要捕捉到最后一丝清明,他颤抖着的手臂狠狠地掐住了自己的嘴巴,试图把那些激烈的呕意强行逼退。
可这些微乎其微的抵抗仿若蚍蜉撼树,他只能任凭口腔中的血腥味蔓延,和那些涨满泪水的堤坝崩溃。
在巨大的痛苦之中,曾经数不胜数的恶毒信件再次狼奔豕突,几乎要将他的记忆搅动得天翻地覆。
无数可怖的画面如相机胶卷带被机械卷动那般,伴随着一阵又一阵刺耳的响声,最后定格在那几乎类同上半身大小的包裹上。
赵哇一猛然惊觉,扶着墙冲回了客厅里。
可一切为时已晚,映入眼帘的,是整箱腐败的恶臭尸体,是牛羊牲畜还是鸡鸭鱼禽都已辨别不清。
只有剧烈的恶臭和那些在空中腾飞的苍蝇,才昭告着什么是现实。
什么是虚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