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楮堂抱手,右胯微靠在桌沿,他在这会儿突然就想起以前,许琦素常带着小沈吟招来他们家做客。
那时的他就听说,当年,沈吟招他爸沈轩程,跟许琦素靠着所谓爱情的庇护,去民政局领了证,像说了一句不被舆论支持的话一样——沈家人不认这个媳妇,一个劲地劝离。
而在几年后后,沈轩程似乎也就像一样撤回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语一样,撤回了对一个女人的全部感情。
他的母亲谭维,是维斯娱乐的董事,兼自由设计师。当年她就挺看好新人许琦素,认为自己设计的衣服在国内来看,也只有许琦素才能把它的风采尽现一二。
但没想到工作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她居然跟维斯娱乐的股东之一,沈轩程结了婚,甚至还怀上了沈吟招,算是没续上姻缘,也断了事业。
谭维可惜之余,也自责当年没好好提醒过许琦素,但事实不可更改,几年交情匪浅,她更怕当年的许琦素一个人在家胡思乱想憋出病来,便总是寻着法儿把人叫到家里来做客谈天。
而他的父亲一见到沈吟招就夸他有书画大家的气韵,虽然,那时沈吟招才四岁,睁着双十五圆月般的澈眼,拉着许琦素的手,安安静静的。
都说三岁看老,但他觉得没依据。也不知他爸是用哪只眼看的。
左右他父亲见了沈吟招后就不怎么在写字这方面为难他了。
沈吟招一来,魏楮堂连在他爸眼皮子底下摸鱼划水都少受了不少冷眼,那时的他当然乐得自在,还巴不得这位漂亮弟弟天天来。
虽然来了也天天骚扰人家。现在想想,他自己都觉得过分。
最过分的一次还把墨水甩人家脸上了。
“吟招,写字呢。”
那时的沈吟招就有那么点稳重的意思在,但不多,“嗯,魏叔叔说要练完这页,练完这页就能去玩了。”
魏楮堂就算坐着,闲下来的手也不安分,一个劲地挑逗人家。
沈吟招偏头躲开,“别碰。字都歪了。”
“小孩儿,写字很无聊吧。”
“还好吧。”沈吟招扯着奶呼呼的声音道。
魏楮堂单手熟惗地转着一只没开毫的毛笔,静静地盯着他一会儿,“小孩儿,有人说过你很漂亮吗?”
沈吟招停下了手里的笔,歪头思索了一下这个对他来说熟悉又陌生的词,魏楮堂见他不太能明白,便拿了另一只毛笔在纸上写下,然后推到他面前。
漂亮。
沈吟招摇头,不知道是没有还是不认识这个字还是单纯地不知道。
魏楮堂兀自解释了起来,“漂亮啊,就是形容一个人很美。”他感觉这么解释也不知道沈吟招能不能听得懂,“就是……好好看。”
“哦。”
“知道什么叫好看吗小孩儿?”魏楮堂那的手又一次不安分地转笔。
“知道。”沈吟招拿笔的尾端戳着自己的脸颊,“就是像你……”
突然,沈吟招感觉有什么黏糊糊的湿哒哒的东西甩到了他的脸上,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然后抬起小手往自己脸上一摸。
黑色的。
墨水。
“……这样的。”
看见沈吟招雪白的脸上爬满的点点墨滴,魏楮堂眉头一跳,转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那只墨笔,又心虚地看看沈吟招脸上的一长痕墨点,妄图销赃一样一下子把它搁到了桌子上。“咳……”
“对,对不起啊……”魏楮堂满脸愧疚。
沈吟招一下子红了眼眶。
那时的魏楮堂一下子就慌了,立马站了起来,抽了两张纸走到他面前蹲下,用纸包着指尖帮他擦,结果发现越擦越脏。
“诶别哭啊弟弟,我的错我的错。”魏楮堂见沈吟招一句话都不说,便连着喊他,弟弟。漂亮弟弟。小孩儿。漂亮小孩儿。但喊了一连串也不见他应一声。
沈吟招的眼眶霎时间也更红了,大滚大滚的眼泪在眼珠子里打转。
“你怎么……”
又要哭了。
魏楮堂的手马上缩了回来,看着沈吟招白白嫩嫩的脸,担心自己是不是太用力把他擦疼了,又赶忙在在抽屉里抽了两张酒精湿巾准备再帮他擦擦,却不知道沈吟招反手就在砚台里沾了一指墨水,在魏楮堂转头之际,在他左脸颊上画了一个墨色的叉。
他收回手,扯着闷闷的鼻音道:“你个坏蛋。”
“你……”被暗算的魏楮堂简直要被眼前这小孩儿气笑了,放软了声音道,“好好好,我是坏蛋行了吧。”
他就着刚才的动作继续帮他擦脸上墨点,边擦边抬头问,“不生气了?嗯?”
沈吟招收了眼泪,看着他,不说话。
魏楮堂朝他粲然一笑,“不生气了就叫声楮堂哥哥来听听。”
沈吟招默然一阵,居然乖巧了起来,喊他,“楮堂哥哥。”然后叫他伸手,“伸个手。”
“伸手?”魏楮堂不知道他这漂亮弟弟还生不生气了,但是还是迟疑地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沈吟招捏着刚刚沾了墨水的食指,把没干的墨仔细地通通抹在了他的手掌心里,抹完还讽刺道:“你擦得太慢了,哥哥。”
魏楮堂单挑了眉。
这位小孩儿……真的是。
“嫌哥哥慢啊?”
那时尚小的沈吟招没听懂似地轻蹙了眉。
魏楮堂轻笑一声,没再说话,扯着他的手,把他手上干了的墨迹也连带一并擦了,“仇也报了,骂也骂过了,不生气了吧?”
他眨眨眼,“暂时。”
“别暂时啊。”魏楮堂指了指脸上的叉字,然后又笑了,“你刚刚是不是有句话被我打断了,什么叫……像我一样?”
“没有。”沈吟招补充道,“你听错了。”
魏楮堂没理会他的矢口否认,“既然觉得可以用我来形容好看,那这个叉在我脸上,是不是感觉不太合适啊,帮哥哥擦掉好不好?”
“不好。”
“啧。”魏楮堂曲着手指刮了刮他的鼻子,“坏小孩儿。”
“大坏蛋。”
***
“就……想起你小时候在我家练毛笔字的时候,结果弄得我满手墨水。”
我就知道跟上了年纪的男人待久了,总会被迫回忆起小时候的大大小小的糗事。而我也对这些往事拥有极度模糊的记忆,这些记忆也在我长成时,偶尔也会被许琦素重提。
我甚至还模糊地记得当年,魏楮堂他爸魏世泽拉着我让我拜了个干亲,我认他做干爹,他还说要把他毕生所学教给我。他为人谦逊,谦虚地说他不敢收我为徒,只顶个“干爹”的名号教我本领,因为他怕自己技艺不精闹人笑话。
这称呼我喊了几年,喊得顺口,而且没什么心理负担,因为我打小就没见过自己那亲生父亲几眼,倒是魏世泽给我留下的情感记忆更深,以至于我现在对着魏楮堂一口一个“哥”地喊也觉得顺口,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
不过造化弄人,这师情也好,干亲也罢,终没能有多长久。
但我现在却一点也不显得羞愧,“嗯,不知道是谁多手多脚甩人一脸的墨水。”
魏楮堂笑,说:“你还记得啊。”
我撇撇嘴,“不记得。”
魏楮堂居然还有脸扮委屈,“啧,看不出来啊,招招以前还这么坏心眼。”
“嗯,很坏。”我敷衍完魏楮堂,把他轻搡到一边,“别捣乱。”
其实,我有点害怕回忆过去,害怕回忆八岁前的幸福,这时又要责怪我有时候过分好的记忆力,把幸福的过去记得太明晰,总是要哀怨现在的。
我收回了思绪,拿了一张纸垫底,有点风,但我没有镇纸,所以只能用墨瓶和砚台草草镇住飞扬的正丹纸。
刚要提笔,白灰色的天却忽然飘起了细雨,周围的小贩顿时慌了神,我也不例外。
刚搬出了招牌,下一秒却飘雨,周边的摊铺都低声抱怨着把当铺往没雨的地方撤,我和魏楮堂也率先把纸往屋里搬,其余的倒是不着急收拾。
寒雨一来,周围都是潮乎乎、凉嗖嗖的,行人一下子都少了。
旁边一位卖茶叶的老板站在沿下观这着雨势,转而看了我一眼,说,小伙子,看你鼻子都红透了,要不进来烤个火?
我转眼看了魏楮堂一眼,他刮了下我的鼻尖,说去吧。
我以为老板屋内的是暖炉,谁知是个茶炉,烧柴的那种。
我们在他的茶室坐下,外面是雨景,可能是见了外人来,躲在进屋内避雨的鸟儿受了惊,冒着冷雨狼狈地飞远去了。
“这鸟真是,天天往我这钻。”
“没准是老板您这茶的太香,它被惹来了。”
魏楮堂靠三言两语就跟老板攀谈起来,他是个商人,也算得上投契。我只是默默地听着,见微雨落入茶盏,惊起波澜,却又在顷刻间消失不见。
不知坐了多久,我往外一看,雨停了。
火也烤得差不多了,我们朝老板道谢,刚出店门,我就跟魏楮堂说要写张字谢老板。
只有一张椅子,我写字也不需要坐,我就顺道把椅子让给他。
魏楮堂坐着,撑着木桌一角,眉眼挂上了好奇,“你要写什么?”
“‘福’吧,传统一点。”
我搁上一圆玻璃杯,倒上清水,毛笔悬在水里,泡开,每根毫毛活了似的散开,缕缕分明。拎起,笔尖抖一下收拢,轻捻掉一点点水分,把它含到一张纸上,吸走一部分水分。
微墨的笔尖重新吸上墨汁,墨扩散地直直往上攀,濡满了大半只笔,在砚台边缘微压刮,除去余墨。
笔杆竖直移到纸上,左上边一点,逆锋下压,稍提。逆锋起笔向右,折处少顿,直掠而下,一撇一提,衣字旁完矣。右边跟寻常写字相差无几,只是“田”字底中间一横要居中悬空,最后一横要挂钩。
魏楮堂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把一只脑袋凑到我的左耳边,等我写完搁下笔,他才出声道:“招招写得真不错。”
在冬天,耳朵容易冷,但在南方,几乎没多少人出门在外戴耳塞或棉织帽,戴手套的有,但也不多。魏楮堂说话时的暖气直往我耳根上呼。
可能是耳朵真的很冷,我觉得烫。
我搓了搓耳朵,说:“学艺不精,只会写两种。”
“那也不错了。”魏楮堂道,“什么时候也给我写一幅?”
“写福还是写对联?”我撤去压在纸上的物什,把它挪到角落,翻转朝向对面,用几块不规则的石块压好。
“允许我贪心一点吗?”
这话,应该就是要对联了。
“要多大的?”
“都可以。”他想了想,补充道,“我不贴,纯当收藏。”
“那你期望值别放太高。”
我先给他打个预防针,在袋子里翻找了一下。收藏的话好像也不需要太大的,我挑了个适中的,然后递了张词卡给他,“这里有现成的联。”
魏楮堂先叫我忙自己的,然后坐下来看着那张词卡。
我的词卡不止一张,所以在魏楮堂挑选的间隙里,我挑了几个寓意比较好的誊上去,纸张种类我多买了几种,这张上暗浮着金纹,每个圆状金纹间隔和大小一致,直接在上面添字就行。
大概是因为我长得太嫩了些,我随便写了两张就有不少路人在我面前驻足,我刚写完一张,他们开口就问我年龄,来一批新的人就问一次。
我跟他们说我初中了。
他们还是说我嫩。
“小伙子,这对联是你写的?”
“嗯,是。”
一通奇形怪状的感叹后,终于有人提出要买我的春联。
兴许是为我这个年纪买单,也可能是为我这个年纪的字买单,但都一样,没关系,我也没什么愧色。
为我的无奸不商。
终于了送走一批人,我放下笔,活动了一下指关节,不是累的,是冻的。
魏楮堂抓过我的手,和许绮素一样,通过我手的冷暖来判断我有没有受凉——可是有时候我的手也总是捂不暖,无关穿了多少。
然后他变魔术一样塞了一只暖宝宝在我手里,我手有点僵,乍一摸还真的有点烫。
今天被烫的第二回。
他问我要不要坐下来休息一下,我说不用,站着刚刚好,坐下就感觉冷了。
我用暖宝宝暖着手心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