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母作为白帝山的主人,其声名远扬,寿宴自然也有很多人要来参加。
来往妖魔熙熙攘攘,搀着兽血的美酒一杯接着一杯的喝,说着动人的话。高台之上,鬼母斜靠在美人榻沿,黑色的长衣摆如河水蜿蜒,他身为女相,声音却是男人的声音,像用火烧着被淋湿的稻草杆,嘶哑嘈杂。
美丽的女妖在席间翩然起舞,觥筹交错间,有妖想起白帝山有一位艳名远扬的美人,询问其下落。
这让鬼母有些尴尬,他不适地换了个姿势:“吾儿大抵是贪玩……还在外面鬼混呢。”
他们虽为名义上的母子,但事实上,十七掌握很大的主动权,只要他不想来,鬼母今天还真拿他没办法。
“真是不像话。”那妖冷笑:“若是我家的孩子,腿都要被打断了。”
有些妖魔知道内情,有些妖魔不知道,不知道的跟着他起哄,纷纷说着要将十七拖回来出气,他们是不讲究人间那些所谓的亲情缘分的,利益才是永恒的一切。
就在鬼母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有声音从殿外传来,绵绵柔柔,比黄鹂鸟还要好听:“……谁要动我?”
一声野兽嘶吼后,大狐狸背着人三步两步跳到殿门口,身形几乎挡住所有的空间。他们逆着阳光而来,在殿中投落大片的阴影。
听见声音,众妖魔纷纷看向那边,然而一时之间,全都呆住。
却见狐狸背上,来人抱着白骨琵琶,一席红衣蹁跹,他未曾穿鞋,纤细的脚踝上系着青铜铃铛,珍珠色的长发与狐狸漆黑的毛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那一张精致小巧的脸蛋是天道最完美的造物,即使邪恶,也仍旧动人心弦。
……简直是令人忍不住屏住呼吸的一个美人。
有妖率先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跳出坐席,抢先跪倒在来者面前:“美、美人!上次在下本想来白帝山,奈何美人不见客,我有一份厚礼正想要送给美人,请你看看……”
他的语气炙热,目光也炙热,珍宝被顶在头顶,急不可耐地想要狐狸背上的人能够收下,紧接着,又有好几个妖与魔效仿他的动作,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求偶礼物。
“美人!这是我深-入菩提道才取得的菩提子……”
“美人!这是万金难求的东海鲛纱……”
“美人……”
这一切发生的都太突然,现场乱成一团麻,鬼母心中有些发怒于他们借着贺寿讨好自己的幺儿,又因为小美人的到来而十分欣喜,几番选择下,还是对着幺儿说:“心肝肉……”
狐狸背上的邪祟却不理会,慢慢悠悠抬手:“吵什么?不是说要对我动手么?”
他忽视那些送礼的妖魔,跳下来,脚踝上的铃铛清脆作响,语调懒洋洋:“……谁敢动我?!”
狐狸应声哈气,露出一口阴森白牙。
方才说他坏话的妖魔们纷纷身躯一震。
一声冷笑。
十七重新露出一个单纯无辜的表情,终于转过头来:“母亲,我的座位在哪?”
鬼母连忙说:“坐我旁边来。”
“我的狐狸和我一起,有他的位置么?”
狐狸摇尾巴,挡住想靠近十七的妖魔。
这倒是没准备。
十七发现他为难的表情,眯了眯眼:“如果他没有座位,我就带他走。”
说着就要转身离去。
“有!心肝肉儿!快回来!”
鬼母急急忙忙让仆从给他多安排个位置,十七这才满意,在所有人炙热的目光中,带着狐狸施施然坐下。
幸好还有珠帘做挡。
十七悄悄对着狐狸眨眼:“怎么样,有我在,谁都别想赶走你,待会儿我给你夹肉吃——你吃生的还是熟的?”
狐狸叫了两声,意思是熟的。
“我也吃熟的。”十七便笑,捏了捏他比自己的手腕还粗的爪子:“有我一口就不会少你一口。”
这里的所有人十七都不喜欢,肮脏、重欲、贪-婪、虚伪……但好在今日他把狐狸带过来了,出来前他给狐狸梳了毛,整只兽又香又顺滑,蓬松的大尾巴摸起来手感很好,耳朵也是软啾啾的——即使是撸过无数的妖兽,在十七这里,狐狸也一直属于最好的那一批。
“别担心,今天就是来玩的。”他揉了一把狐狸脑袋。
狐狸任凭他蹂躏。
简直是旁若无人的亲密。
这时十七突然想起来,二者已经在一起生活了许久,十七一直狐狸狐狸的叫他,还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名字。
十七问了,狐狸摇头。
许多妖兽本也不会给自己起名字。
于是十七就说:“……那,等回头,我帮你起一个名字,怎么样?”
狐狸看着面前人。
十七偷偷告诉他:“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么?因为我有十六个哥哥,所以我叫十七。偶尔我也想,这个名字实在太普通,但不算难听,便没有再改。若为你取一个名字,我一定认真去想。”
他的眼睛很亮,让人忍不住想到鬼母泽荡漾的清水,倒映潋滟的春-光,狐狸觉得自己没法拒绝这样的请求,即使是其他妖兽,也照样不会拒绝。
只要想到面前的邪祟会在以后一遍又一遍的念出自己的名字,他便觉得,那是最幸福的时光。
所以狐狸点头了。
十七很高兴,他其实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人,带着些孩子气的天真。
寿宴开始了,歌舞不断,酒不断,肉不断,鬼母一直在往十七这边瞟,帘外,那些宾客也不停地看向这边。
但他充耳不闻。外界总是对他有过多的关注,那些都是庸俗而不值一提的向往,十七从来瞧不上。
他只是和狐狸分着肉吃,分着酒喝,一边用筷子敲碗打着节奏哼歌,像一只可爱的小百灵鸟。
有妖魔开始嫉妒坐在他身边的那只狐狸了。
狐狸却因此挺起胸,几乎是宣誓主权一样,将十七护的好好的,目光阴冷地扫过四周,将那些贪-婪的眼神尽数记下。
……通通都要撕碎。
他咧开嘴,戾气四溢。
等到十七往他的盘子里放肉时,他又变得格外温顺,晃着十分讨邪祟喜欢的尾巴。
贺寿时,众妖魔献上贺礼。
十七迟迟不动,鬼母眼巴巴的望着他——他看见十七来时带了骨琵琶,很是期望小美人能为自己演奏。
终于,在众人都献礼完毕之后,十七站起身来。
狐狸也跟着他起来。
“我没有钱财,也没有珍宝,送不了母亲什么,想来母亲也不缺我一点小礼。”
十七笑眯眯,“不过也不算是什么都没有,特来为母亲献上一曲。”
鬼母终于等到这一刻,很是高兴,脸上的脂粉都在往下掉:“好,好,好好好,你有这份心就很好!!快快演奏!”
十七跳出席间,小妖们搬来柔软舒适的凳子,在一众妖魔贪-婪的目光下,美人抱琵琶,轻轻勾手。
曼妙的音调传入所有人耳中。
十七对于乐理有着自己的理解,也理解得十分透彻,那乐声如山间清泉,飞花浪漫,又如玉珠滚落,叮叮咚咚,只三两声,便令在场之人全都沉醉其中,不知几何。
鬼母长叹几声,觉得自己的皮肉都放松了,人也年轻了许多岁,目光看向十七时变得更加炙热。
不愧是……不愧是自己的食物。
那一身艳丽的骨骼、那一身娇美的皮囊,若是吞入腹中,只怕自己还能变得更加年轻貌美……自己那嘈杂的声音也能得到改善罢?
忽而琵琶声零落,如投石入水,泛起涟漪。
轻笑声隐藏于其中。
“母亲……说起来,我有一事还想问你。”
众人回神,纷纷睁开双眸,殿中美人欣欣然起身,雪白的肌肤与猩红的衣相衬,他笑容之中带了些邪气,长指甲勾着琵琶弦,蓄势待发。
山雨欲来风满楼。
狐狸从帘后慢慢走出,他放缓呼吸,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鬼母身体微微前倾:“哦?”
他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可殿中人笑得太甜太美,一时之间,鬼母居然丧失了判断。
他想不到十七会干什么。
琵琶声如裂帛,震动了整个大殿!!
“前几日我与友人出门喝酒,路上有妖怪埋伏,被我杀掉,剃了骨头,喂了妖兽。”
美人红唇勾着:“临死之前,他们说是受人指使……”
鬼母心中咯噔一下,脸色大变,连忙喊:“拦住他!快拦住他!”
可是已经太晚了!
狐狸嘶吼着跳到十七身边,身躯一眨眼变大,尾巴一扫将周围的坐席全都拍飞,万千青绿色的蝴蝶从外飞进来,迅速点燃轻纱与木柱!!
灰蒙蒙的烟挡不住艳色,反倒炙热得令五官都醒目万分。在蝴蝶穿梭的空隙,十七跳上狐狸的背,脚踝上青铜铃铛发出叮铃铃的声音,他笑起来像个孩子,美得可恶,想要来抓他的妖都被狐狸咬碎:“我就知道果然是你!母亲!这份大礼你可喜欢?”
鬼母大怒,挥袖从帘后飞身而出!
“畜生!我要撕了你的皮!!”
指甲刮过琵琶弦,发出铿然如金石碰撞的声音,十七笑得愈发张狂:“有本事你就来!老不死的东西!”
声波与鬼母尖利的手碰撞在一起,不分伯仲,但却更加激怒了鬼母,今天的寿宴来了这么多的客人,十七显然是想要让他出丑,坏孩子果然还是要活吃了才更加听话。
可两者才对了几招,便有妖在旁边紧张大喊:“老祖宗!这火扑不灭!”
鬼母闻声扫过四周,来祝寿的妖魔们已经跑出殿外,火焰蔓延的速度极其迅速,房梁已经摇摇欲坠,他不甘心就这样放跑十七,决意要给这只邪祟一个教训,怒喝一声再次冲了上去!
十七冷笑。
青绿色的异火照得红衣发冷,在宫殿轰然倒塌之前,从殿门口飞出一只驮着人的狐狸。
“砰!”
身后宫殿扬起三丈高的烟与灰!
夕阳如血,天色已晚,再过一刻钟左右,鬼母泽的水便会倒流将火扑灭,但进出口的通道也会关闭。血腥味萦绕在鼻尖,他们冲出鬼母泽,正好看见如火的夕阳,回头时,鬼母正冲着他们愤怒的嘶吼着。
又赢了一次。
十七得偿所愿,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难听的声音!”
又说:“跑快点!我们去山尖上,他不会追上来了。”
他轻快的声音伴随着喘气刺-激着狐狸的耳廓,狐狸也兴奋起来,迅速朝着十七说的方向跑去,登顶时,夕阳漫漫如火海,炙热无比,燃烧着所有的一切。
人、妖、魔、鬼……四域之内,每日都有许多地方有着这样的美景,可景色之美终究是冷漠的、沉静的,非得心随景动,才能真正体会到辽阔。
十七扒拉着狐狸的脖子:“好刺-激……我就喜欢这样——你瞧,多美的夕阳,下次我们还一起出去玩罢?我发现你跑得特别快,爪子也特别锋利,干坏事的时候带上你肯定事半功倍。”
他还小,才一千多岁,总是有那么多的恶作剧想要去玩,与母亲作对、与追求他的妖魔作对、与他看不惯的一切作对……以后或许还要闹出点更大的事来。
虽然无比恶劣……
——可这才是他。
非得要闹得个天翻地覆了才算满意。
十七的白发被染红,又随着夕阳的消褪而变得发灰发紫,狐狸听着他的笑,感受着他呼吸时的起伏,也跟着高兴起来。
究竟怎样才能跟在十七身边一辈子?狐狸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一刻好像就是永恒。
摒弃了欲-望、嫉妒、狭隘与占有,无比温柔的一个片刻,温柔到他觉得可以记一辈子,温柔到……像是梦一样。
并且,在夕阳冷却之后,在安静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听到了十七说话的声音。
“啊……我想到了。”
风声和着轻轻绵绵的声音传入耳中,空灵如雾。
狐狸的耳朵立了起来。
“山夕为岁,山火为灵。”
十七眺目,将即将熄灭的夕阳收入眼中,那是多么辽阔的一片燕脂色,千年一瞬、岁月葳蕤,身下狐狸柔软得像是云层。
“当初我见你,你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