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中灯光昏暗，只有一颗夜明珠被用来照明，因为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十七有些忐忑。他用指尖敲着马车木质的框架，猫伏在他的腿上，眼睛闪着莹绿色的光，忽然，车身颠簸了一下，十七感觉头撞到了一边，低声惊呼，侍女将他拉住：“小郎君别怕。”

她的眼睛很亮：“一切尽在我们的掌握。”

十七：“……？”

马车粼粼往前走，他耳尖的听见外面的马匹脚步声似乎乱了一阵子，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这一路畅通无阻，不知为何，十七觉得侍女是在保护他——他们都认为自己很弱小。

忽而，马车放慢了速度，然后停了下来。

十七听见外面传来声音：“里面是什么人？！”

侍女率先露出个脑袋：“我们是去终南道的商队，马车里的是我们家小娘子。”

外面的人停了停：“……那家的？”

侍女含笑：“是，大人，您应当与我们也是老相识了。”

青馆的商队往来寻常，平日里有裴慎的支持，这样宵禁之后还能外出已经是很寻常的事情，话都说到这里，外面的人好像也没什么好问的了。

“放他们离开。”

“……等等。”

让人没想到的是，这时候突然来了另外一个人道：“帘子拉开看看。”

侍女犹豫：“这……我们家小娘子体弱，感了风寒，不宜见人。”

但那守卫却很坚持：“拉开。”

侍女只得让步。

十七盯着帘子的缝隙，手叩紧了猫，忽然，一个高大的身影猛然出现在面前，他手中的火光远胜于车中的夜明珠，目光如鹰隼一般落在了十七的身上：“蒙着面的？”

侍女解释：“小娘子见不得风，故而才这样。”

那人：“扯下来。”

十七看了看侍女。

侍女同那人说的是“小娘子”，可他分明是个男人。

侍女温声道：“莫怕，娘子摘下来罢。”

十七摘下蒙着面的布料，露出一张白净的小脸来。

他抬起眼看向对面搜查的男人——不认得。

男人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随后脑袋一仰，沉吟：“……倒是漂亮。”

美人表情怯生生，实在是我见犹怜。

十七想起手腕上带着的那个镯子——裴慎说它可以隐藏容貌，大抵是见效了。

原来他那时候就想到了今天的事。

那人终于放过了他们，马车出了王都，侍女松了一口气，转头看见正在发呆的十七，温声：“小郎君可是害怕了？”

十七回神道：“有一点罢。”

“莫怕。”她按住了十七的手，“大人考虑长远，近日之事已准备许久，断然不可能出现差错。而且……”

说到这里她抿着嘴笑了：“终南道下有十余座城池，其中不少地方都有大人的产业，那边比王都要宽阔明澈，再没有这么多弯弯绕绕，届时小郎君就不必怕燕家的人找上门，也可以放心出去玩了。”

她看十七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年纪小的弟弟，慈爱又关怀——这般天生丽质的美人，落在错的人手中只会是灾难，刚好，自家主上安全可靠，也算是良遇。

已经六千多岁的十七：“……”

不过扮嫩已经算是拿手戏，别人认为他弱小并不是什么坏事，他眨了眨眼：“那真是太好了。”

太好了，只要找准机会等待他们放松警惕，自己就可以跑了。

夜凉如水，他的发被怀中的猫拨弄着，夜明珠昏暗的光如火苗，美人面如素净花笺，火苗灼烤着纸张，烧焦了的部分就是乌黑的发……怪诞又绮丽。

侍女想，他害怕也是正常的，十七的外表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却经历了这么多事，斡旋于燕家与主上之间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一定吃了不少的苦。好在他足够幸运，对外界的事还一无所知。

……什么都不知道，有时候就是最好的状态。

多么可怜的、祸水一样的美人，若随帝王将相，指不准会引发什么事端，被作为妖妃写入史册。

可但凡有人见过他，便不会忍心责怪这小美人了，那一双如春水潋滟的双眼只要落在人的身上，人就一定会心软——他只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少年，或许还不太懂那么多拒绝，谁示好都通通收下……不过是一种天真单纯的多情。

与侍女所想可怜兮兮的状态不同的是，十七其实没工夫去考虑那么多，他一直在注意四周的动向。

而且就在刚刚，他突然发现了一件几乎要被忽略的事情。

——裴慎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或许就是在不经意时脚步错乱的一刹那离开的，但他独自离开，自己怎么办？？

十七立马紧张了起来。

不过这也不完全就是坏事，毕竟甩开侍女总归还是要比甩开裴慎容易一些。

他撩起竹帘，目光往外看去，马车外漆黑一片，王都于身后越来越远……到了现在他忽然有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曾经那样费尽心思才险些逃脱的地方，如今裴慎说带他出来就出来了……

这说明，适时的抱大腿可以省去许多许多麻烦，软饭好吃爱吃。

大人物要打就打罢，可不能伤及无辜的人啊。

十七微微拨动了一下鬓边垂落的发，唇边勾起一抹笑。

猫也吃吃笑了：【终于等到这一日。】

【是啊，怪累的。】他漫不经心：【到时候我要去妖域，那里美人多……嗯，想想还真是激动。】

【只是，你没有一点舍不得？】

【为什么要舍不得？聚散终有时，这不是还有三个在等我么。】

十七翘着脚眨眨眼一副无辜的样子，好像自己说的是件极其正常的事，和换身衣裳也没什么区别，配上这张绝世的脸更加让人又爱又恨。

可他偏偏最不在乎这一点。

猫当狗腿子习惯了，黏着美人胸口死皮赖脸：【那可真是太好了。】

十七摸着腰间的荷包。

里面装着阵法的图纸与之前他扒拉出来的那颗邪祟内丹，这两样东西足以送他与猫直接前往妖域，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不管是多难缠的人都无法拦住自己离开。

城墙之上，有人见马车渐行渐远。

绛紫的衣袍被风扬起，天空中又开始下雨，春颂撑着伞站在燕涣身边，也跟着他看去。

他看见裴府的马车往左边离去，右边的越来越远的则是商贾们的马车，二者之间有一段先后的距离，眼见得人越来越远，但燕涣却并未有任何动静，春颂心中有些琢磨不透：“大人，我们不追么？”

“追。”燕涣垂着眼淡淡道：“杀左边，抢右边。”

他迈着步子快速下了城墙，四周火光如游蛇移动，燕家的死士于暗处得令后迅速出击。春颂还没想明白，急匆匆跟上燕涣，刚欲开口，就看见他抬起一只左手——这是个很明显的“停止”的动作。

于是春颂喉头将要吐出的那句话吞回去了。

他看着家主脚步顿住，宽大的衣袖之下，手指居然罕见的在颤抖，那挺直的背影在火光的照耀下如燃烧的松柏，内里是无可磨灭的风骨，可莫名地又让人觉得被沉重的冰雪压住，孤寂无比。

“……此次卿卿未必愿意跟我回来，但无论如何都不是他的错，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只不过，我私心里想和他见上一面。”

他喃喃低语，声音也有些发抖了，本能的冷静按压住内心的激动，情绪在调整下逐渐平稳：“那些带坏他的人……才一个个的都应该去死。”

春颂缓缓震住了。即使是在处理燕家那些反对他的人时，燕涣似乎也没有过这么浓重的杀气，可这一次他确确实实感觉到了那种阴狠而冷厉的戾气，如轻薄锋利的刀刃，见血封喉。

再回神时，家主已经翻身上马。

他垂着眼微笑：“来罢，我们去会会那些该死的人？”

“……也去见见我那位今生今世唯一的妻子。”

-

风雨交加的夜里，马车的行驶速度越来越快，一路车轮粼粼，马蹄声、风声、雨声、鞭子声统统混合在一起，车内也愈发颠簸，后方运送的货物上盖着的麻布已经被打湿，雨水从珠帘的缝隙溅进来，猫的脑袋也湿漉漉的，正一下一下的打着喷嚏，十七听得不耐烦，直接用他的脑袋抵住竹帘。

他的衣袍也湿了一片，雨漫漫的下，周围的声音听不明确，一种紧张的氛围逐渐弥漫开来，侍女也按住了腰间的法器，蓄势待发。

“虽然有兵分两路之计，但或许还是有人会追上来。”她道：“不过小郎君不必担心，只要你跟在我身侧，没有人能抓住你。”

哇。

搞这么严肃……

十七点了点头，仍然是乖巧懂事的模样。

“而且，大人应当等一会就能来与我们汇合。”

也可以不来。

车轮溅起水花，车厢颠簸得让人有些想吐，十七忍着那个感觉问：“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停下？”

侍女：“要去康城搭船，只怕一时半会不会停下。”

十七：“……”

他一把扒开竹帘：“哇——”

侍女急忙让马车慢些，又给他拍背递帕子，好一会而十七才缓过神来，止不住的咳嗽。

此时距离他们离开王都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随着时间慢慢推移，雨将息未息，天色也渐渐变得透了起来。

十七与猫依偎着，他奄奄一息，脑瓜子被晃得生疼，脸色也有些苍白。

而也就是在这时，前方忽然出现了忽明忽暗的光点，似萤火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