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昱木然的行走在一排排的机器之间,手臂上的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掉落,血液从小孔中蜿蜒着流出,顺着手臂滴落在黑灰色的地板上,绽开一朵朵血色的花。
突然,安昱在一张床前停了下来,他认识他。
贾任禄。
现在的他已经和边上的人没有多大的差别,惨白的脸和没有血色的嘴唇,原本看上去健壮的身体也变得有些干瘪,不知道是否还活着。
安昱活动了一下手腕,模仿着白大褂们确认他们是否存活的姿势侧身听,然后大力的按压贾任禄的身体——他不知道白大褂们俯身侧耳是在做什么,但是他记得这样的流程结束后,有些实验体会睁开眼睛。
贾任禄是被安昱的重压疼醒的。
他像一条濒死的鱼一样,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想要起身却还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
他知道这是麻醉剂还在生效,他惊恐的看着安昱还在用力的按压他的胸口,一下又一下,他努力的捋直了自己的舌头,终于能开口喊出声——
“救……救命……窝,我信,我醒了……”
看着安昱停下了动作,贾任禄松了口气,挣扎着想要对抗麻醉剂的药效起身,麻木的右臂上传来刺痛,他费劲的侧身,看见闪着寒光的针没入自己的身体,红色的血液不停的被床边的机器吞噬:
他并不知道明老板具体的买卖,只知道明老板有渠道把人和东西送进城区,他以为只是贩卖人口,没想到明老板要得只是他们的血。
贾任禄惊恐的看着附近的床上躺着一具具和尸体别无二致的人,他宁愿自己没有醒过来,就和他们一样无知无觉的死亡,自己也许还能在睡梦中和家人相遇,可现在,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生命力的消失。
他绝望的看着床边一如既往平静的安昱。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在一片寂静的尸体里保持镇定,他好像生来就没有恐惧,无知无畏而无惧。
“帮我……拔掉……”贾任禄不知道他们进来有多久了,但是他知道自己也许已经活不久了。
如果能早点醒来就好了……
也许自己还有机会可以逃跑,但是现在,贾任禄费力想要起身,却无力的摔落在床上,他已经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的脑袋一片混沌,针离开身体带来的刺痛让他有了短时间的清醒:
“妈妈,我好想你……”
“老婆,我好想你……”
“宝宝,我好想你……”
“我为什么要离开你们,离开家……”
安昱沉默的看着贾任禄念念有词,他无法理解贾任禄在做什么,也不能理解他口中的麻麻、老破、鲍鲍是什么。
“你知道这里怎么出去吗?”安昱打断了贾任禄的忏悔,离开这里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可贾任禄的眼神灰败了下去,“我不知道……我们出不去的……那么多的血,那么多的人,我们活不下去的……”
贾任禄的声音越来越轻,眼神也逐渐迷离:“我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里,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家是什么?”安昱不能理解,眼前的贾任禄为什么一直执着要回家,家是哪里?
“回去,我要回去。”贾任禄已经听不清安昱在说什么,大量失血和情绪波动加速了他生命力的流逝。
可在生命的尽头,回家的执念给了他最后的力量——
贾任禄看着昏黄的灯光变成柔和的白色,他看见自己的家人在白光里向他挥手。妈妈的脸上是慈祥的微笑,手里抱着那束庆祝他夺冠的向日葵,老婆手里抱着年幼的女儿,身边站着脸上贴着创可贴的大儿子,局促的拉着妈妈的衣角,一看就是又闯了祸的样子。
他们都站在城区那座高耸的幽蓝色大楼前等着自己一起回家。
贾任禄下意识地伸出手,牵起老婆的手,带着一家人一起回家。
“回家了。”
安昱看着贾任禄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大步的向前走,双腿艰难的支撑着身体的重量,摆动的身体撞击着边上的机器和床;他看着贾任禄颤抖着伸出手,手边的机器导管被他的手臂抬起,几乎要扯掉;他看着贾任禄干瘪的身体轻飘飘的掉落在灰黑的地上,终于失去了一切声音和动作。
在这座偌大的血液工厂里,又一次被机器运转的吱呀声填满。
安昱想要再一次的唤醒贾任禄,可这一次无论他如何用力的按压,贾任禄再也没有了反应,他的身体逐渐变得冰凉,逐渐变得僵硬。
他也许是死亡了。
安昱看着毫无反应的贾任禄,既没有见证死亡的恐惧,也没有被欺骗的厌恶,他只是好奇,贾任禄口中的“家”是什么?
在这里可以找到家吗?
自己记忆中的拳场,会是自己的家吗?
安昱想,自己也许该继续上路了。
安昱沉默的穿梭在每一台机器之间,他看见有些机器已经停止了运转,被连接的人类已经干瘪,红色的液体在机器里显得鲜艳而诱人。
他走到这座工厂的边缘,灰暗的墙面只要轻轻的触碰就会簌簌地落下灰尘;他沿着边缘行走在阴影里,机器在不停的运转,他在寻找一个离开的可能。
终于,他找到了自己想要找得地方。
布满了铁锈的大门看上去摇摇欲坠,建造这里的人似乎从来没有担心过里面的人还能苏醒,安昱只是轻轻一推,大门就吱呀着打开——
门口两个带着钥匙刚刚打开门的黑衣手下,与安昱面面相觑。
不知道是谁先骂了一声,黑衣手下立刻掏出了麻醉枪想要给眼前不知道是人是鬼的安昱来一枪——这座工厂里从来没有人能醒来,更没有人能走到出口。
“咻——”
这样近距离的射击终于让安昱明白自己是如何昏睡过去的,他顺手拔下左肩上的麻醉剂,反手扎进了面前的黑衣人身上,黑衣人原本还想要挣扎,可很快就在药物的作用下瘫软了下去。
眼看着自己的同伴在麻醉剂的药效下已经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另一个黑衣手下当机立断地选择上车跑路求援。
安昱看着黑衣人驾驶着四轮车慌不择路地离开,他回头看了一眼昏暗的工厂。
那里躺着很多的人。
他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也许都已经死了吧。
机器还在吱呀吱呀的运转,安昱准备离开。
可贾任禄的尸体躺在一排排整整齐齐的机器与铁架床里,就像是队列里的错误。
安昱想起了贾任禄口中的家,明明已经放弃了生命,却还能让人再站起来。
家也像是生命里的一个错误。
为什么人会被错误唤醒呢?
安昱并不明白,他不喜欢人,他残存的记忆里所有的伤害都来源于人,研究所里的白大褂,拳场里看不清脸的中年男人,甚至是把他带来这里的贾任禄。
但是……
他不是白大褂。
机器看上去很古老,连接口也已经有些松动。
安昱一台一台的拔掉了连接着人的软管,每拔掉一台,他就会对着床上沉睡的人说一句:
“回家了。”
“到底是谁!”
明老板赶到工厂时,看到的是一片狼藉。
鲜红的血液在黑灰色的地板上流淌,被安昱打昏的手下在血泊中昏睡着,黑色的衣服都已经被血浸透。门外是踉跄着离开的血色脚印,还有倒在门前的已经咽气的尸体。
到底是谁放走了他的血奴?
手下战战兢兢地检查着混乱的工厂,到处都是红色的鲜血,凌乱的床和枯瘦的尸体;每个人的心里都在发怵,到底这里发生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宛若地狱的场景。
可他们忘记了,这里本来就是一座血色的地狱。
“老…老板,这里好像有些问题…”双股战战的手下颤抖的举起了手,在明老板几乎要喷火的目光和浓烈的血腥味里开口,“这…这里的血特别多,但…但是……”
“但是什么,有话快说!”
“但…但是这里的人不见了…他他他应该死了才对……”手下颤抖着抱出机器里满满的红色罐子,“老…老板你…你看……”
“老板…这,这里不会有…有鬼吧……”站在安昱床边的手下几乎要站立不住,为什么是他检查这里,这个床上的人,不,鬼,不会来找他索命吧?
明老板阴着脸指挥着手下把血罐子拿过来,他今天穿得皮鞋沾不得水,更何况是这种脏污的血。
手下小心翼翼地将罐子送到明老板的眼前,鲜红的液体在透明的罐子里晃荡着。经手了那么多的生意和血罐,明老板一眼就能看出这个罐子里的量几乎是致命的,人肯定会死在床上。
“有意思。”明老板拿起这罐血端详着,“去,把剩下的血罐都给我带回去,还没咽气的都给我放回去继续!”
“还有这个废物。”明老板踢了踢脚边还在昏迷中的手下,“让你们来收个血,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把他也给我捆上去。”
“干完了事都给我出去抓人,上面的人你们得罪不起,断了货你们就给我自己躺上去!”
“还有,去给我搞清楚这个人是谁!”
“敢影响我的生意,我要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