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临川站在灰白的建筑前见证着沙漠中特有的送葬仪式。
阿莫和所有没能熬过昨晚的受害者都将一起被埋葬在不远处的沙丘里,他们会成为沙漠的一部分,这里的所有人都会记住他们,祈祷他们的灵魂得到安息。
这不是临川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景,但这是他第一次目送如此多的生命离开。
在即使只是发热就会面临死亡的沙漠,一场不成形的瘟疫就会让绿洲陷入危机的沙漠,也很少会有这样惨痛的时刻。
沈兆已经派出了很多人去往不同的遗民聚集地,希望可以通知到他们小心来往于城区和沙漠之间的掮客;而周炽也连夜赶回了绿洲,让沙漠的中坚力量绿洲军出发去工厂,准备一举把这座地狱夷平,揪出背后的人。
现在他们还不知道这座工厂到底是因为什么而建,但这座工厂已经吞噬了太多的生命。
临川尽力的照顾还活着的人。
即使他心知肚明,这些人在沙漠里已经很难活下来了。
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对他们来说都是生命的倒计时。
安昱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临川回忆着沈兆和送信青年的讲述,他看上去依然健康,但他说自己和阿莫遭遇了一样的悲剧。
即使安昱的身体被改造过,可血液是人类生命维持的重要存在。
安昱不可能违背这样的铁律。
但安昱却不仅活着,而且还活得很好。
临川不得不承认,在安昱身上有太多太多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地方。
安昱没有痛感,也没有感情。
如果安昱没有撒谎,他甚至不依赖血液供给?
安昱口中的逆转到底是什么?
在遇见安昱之后,临川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和科学认知在不断的被颠覆。
这就是祂们的力量吗?
临川有些自嘲地笑笑,这么看来,人类在祂们的眼中确实只是一只只可以随手捏死的蝼蚁。
“临川,我们抓到了一个来取血的喽啰。他说几天前,工厂里刚刚逃了一批人,应该就是阿莫他们。”周炽揪着黑衣男人的衣领,黑衣人的手被反捆在背后,跌跌撞撞的被临川推着往前走,“走,进屋里说。”
“他们的老板还在找一个没死的人,你猜他说得是谁?”周炽把人扔在地上,随意的拉了把椅子坐下。
临川默默的关上门,他大概已经猜到了答案,有关研究所的事情没必要让更多的人知道,只会徒增沙漠里的恐慌,“……是安昱吧?”
周炽点了点头,踢了踢在地上躺着的黑衣人,“你来说吧,从你们把人带回去开始说。”
地上的黑衣人自知已经被周炽他们抓住,自己手上沾过的血无从抵赖,不如好好配合以求一线生机,像倒豆子一样将他告诉周炽的一切重新说给临川听。
“……就是这样,那天工厂里满地都是血,我们都很害怕是冤魂索命;但是老板坚信是有人没死,又加上那台机器里的血特别多……”黑衣人回忆起那天的场景依然觉得毛骨悚然,要不是迫于明老板的威胁,他们根本不愿意再靠近这座工厂一步,“明老板一定要我们找到那个没有死的人,我们私下里都说老板也疯了,怎么可能有人没了那么多血还能活下来?”
尸山血海。
临川难以想象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制造这样的地狱。
明老板……
命老板……
这个人本来就没有想要放过所有被抓的人。
而他现在的目标是安昱。
理智告诉临川,在偌大的沙漠中要找到一个人并不容易,更何况安昱被改造过,他近乎变态的体质在沙漠里是无敌的。
但是感情上,临川做不到无动于衷。
周炽那天的逼问让他不得不从躲藏的美梦里清醒过来,让他不得不认识到逃避在现在这个时代并没有用。
他知道了研究所血腥而可怖的真相,所以他选择了逃跑。
可被真相吞噬的人呢?
他不是圣母也不是圣父,他做不到带所有人出来,这没有错,也没有人会责怪他。
他可以心安理得的在沙漠里藏一辈子,甚至在沙漠里成为被人敬仰的对象。
但是午夜梦回,他真的能忘记在研究所里悄无声息消失的人吗?
他以为斩断了自己和城区的一切,以为将自己放逐到沙漠就能平安一生;但那天晚上他才明白,他的安稳不过是祂们的施舍。
对无用之人的施舍。
祂们从来不在意一个人的生与死。
而自己,侥幸活下来的自己。
如果不能让死去的灵魂得到真正的安息,是否就是将自己的灵魂同样留在了那场大火中。
“周炽,我要去找到安昱。他不能被抓住,他不可以回到研究所的手里。”
“他身上有太多太多的秘密,他并非和我一样是会被祂们被遗忘的人。”临川抬头看向周炽,眼神里是周炽从未见过的坚持,“在那场火里我没有救下过一个人,但是这次我想要救他。”
“我可以帮你去找他。”周炽起身拍了拍临川的肩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很高兴你终于愿意面对研究所、面对亡者的愧疚,但是现在这里的伤员更需要你。”
“他们同样可能是研究所的受害者,他们更需要你的照顾。明老板和安昱的事情就交给我和沈兆,绿洲和这里的伤员更需要你。”
“可——”临川还想说什么,但是被周炽打断:“我知道,他们生存的几率很小,但是你是医生,是这里唯一的医生。”
“你不能因为你的愧疚就抛弃你的病人,他们还没有死,你也不能武断的宣布他们的死亡。”
临川还想反驳什么,却最终只是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夜幕降临,安昱已经可以娴熟的在断壁残垣中升起一团篝火。
他在沙漠里流浪,也在沙漠里学习如何更好的存活下去。
他可以忍受寒冷而寂静的黑夜,前提是他没有尝试过火焰的温暖。
从人群的包围离开后,安昱开始有意无意的避开人类聚集的地方,他不再去寻找自己记忆中的拳场,也不再走进带着人类生活气息的地域。
这是一种属于野兽的躲藏的本能,他排斥所有和自己并非同一种族的存在。
但是一切总有意外。
在黑夜中行走的他遇见了一团没有被人类熄灭的火焰。
也许这团火的意义并不是为了取暖,而是附近的人类驱赶野兽的一种手段。
但是极度疲惫的安昱看着那一团跳跃的火焰,散发着令他昏昏欲睡的温暖,他下意识的就伸出手去触碰这团黑夜中的暖光——
火焰点燃了他的袖口,毫无知觉的他却还在好奇的打量着袖口上跃动的火苗。
手腕变得比身上更加温暖,安昱甚至想要走进这团火里取暖,但身体的本能和手腕上飘来的莫名的香味制止住了无知的青年。
手腕变得和其他地方不一样了。
安昱呆呆地看着被烧成黑色的皮肤,他伸手拨弄开已经烧伤的皮肤,鲜红的皮肉赤裸裸的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
受伤了。
这个东西很危险。
安昱看着眼前像是拥有生命一样的火焰,他以为这是沙漠里的敌人,就像是他之间遇见的动物一样。
但是当他开始攻击这个未知的生命时,他的拳头就像是落在空气中,他碰不到火焰的身体,可火光却点燃了他的衣服。
很暖和,但是会伤到自己。
这是安昱第一次选择逃跑,他快速的逃到沙漠的坑洞里,甚至还回头看了一眼火焰是否追了上来。
身上的火光在跑动中变得更加明显而炙热,却在安昱滚进沙子的动作中熄灭。
寒冷再次席卷而来,安昱瑟缩的躲在沙坑里。
“好冷,如果那团东西没有攻击性就好了。”在昏昏沉沉的睡去前,安昱在心中默默的想。
第二天,当阳光重新照射在安昱的身上,他才终于感受到一丝暖意。
每天都是这样,在寒冷中睡去,然后活动着冻僵的身体,一点点的感受暖意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安昱探出脑袋,他不知道昨天的火焰是否还在那里。
但他看到了人类用沙子扑灭火焰的场景。
原来这个奇怪的东西怕沙子。
安昱沉默的记下,他想下次自己也许就能控制住这个危险的动物。
安昱准备离开这里,但他的身上有太多和火焰搏斗后留下的奇奇怪怪的伤口。
安昱不知道,他是否应该去寻求人类的帮助。
当他准备离开沙坑的时候,却看到了在他认知之外的场景——
人类生产出了火焰。
安昱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人类,以一种他不曾有过地专注记忆着人类的动作。
当又一处火焰跃动着亮起,安昱不自觉地离开了沙坑,他走向那两个生火的人类,想要问他们这是什么东西——
可那两个人类看到他时,脸上的表情却瞬间扭曲,写满了他读不懂的情绪;但是安昱在人群中见过这样的表情,双眼放大、大张的嘴和刺耳的尖叫。
一个人类颤抖着,手脚并用的往后退;而另一个人同样面目扭曲,但却挥舞着手上带着火光的木棒——
“丧……丧尸……”
“是丧尸!”
“用火!用火!老人说它们怕火!”
安昱的脚步顿住。
人类并不欢迎他。
这没有错,他不是人类,不是他们的同类。
原来那个热乎乎的东西叫火,原来活着的自己叫丧尸。
原来自己真的不是人类。
他不应该惊扰人类的,自己和他们本就是两个种族。
安昱安静得看着两个人类踉跄着逃离,他转身往更加人迹罕至的地方走去。
他不知道自己会给沙漠带来怎样的恐慌。